围城

第48章


  辛楣道:“那有什么关系。可是,鸿渐,咱们同路来并不觉得她邋遢。”
  鸿渐因为人家说他是“从龙派”外围,又惊又气,给辛楣一问,随口说声“是
”。汪太太道:“听说方先生很能说话,为什么今天不讲话。”方鸿渐忙说,菜太
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谈起没法消遣。汪太太说,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学校住得近—
—汪先生没让她说完,插嘴说:“内人神经衰弱,打牌的声音太闹,所以不打——
这时候打门,有谁会来?”
  “哈,汪太太,请客为什么不请我?汪先生,我是闻着香味寻来的,”高松年
一路说着话进来。
  大家肃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懒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道:“吃过
晚饭没有?还来吃一点,”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让出来
,和范小姐不再连席。高校长虚让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绕桌一转,嚷
道:“这位子不成!你们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们俩拆开了;辛楣
,你来坐。”辛楣不肯。高校长让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饧糖粘在椅
子里。校长没法,说:“好,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
又恭维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鸿渐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对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触极少,没想到他这样
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他自负最能适应
环境,对什么人,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旧小说里提起“二十万禁军教头”,总
说他“十八般武艺,件件都精”;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
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
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今天政治学会开成立会,恭请
演讲,他会畅论国际关系,把法西斯主义跟共产主义比较,归根结底是中国现行的
政制最好。明天文学研究会举行联欢会,他训话里除掉说诗歌是“民族的灵魂”,
文学是“心理建设的工具”以外,还要勉励在坐诸位做“印度的泰戈尔,英国的莎
士比亚,法国的——呃——法国的——罗索(声音又像“噜口苏”,意思是卢梭)
,德国的歌德,美国的——美国的文学家太多了。”后天物理学会迎新会上,他那
时候没有原子弹可讲,只可以呼唤几声相对论,害得隔了大海洋的爱因斯坦右耳朵
发烧,连打喷嚏。此外他还会跟军事教官闲谈,说一两个“他妈的”!那教官惊喜
得刮目相看,引为同道。今天是几个熟人吃便饭,并且有女人,他当然谑浪笑傲,
另有适应。汪太太说:“我们正在怪你,为什么办学校挑这个鬼地方,人都闷得死
的。”
  “闷死了我可偿不起命哪!偿旁人的命,我勉强可以。汪太太的命,宝贵得很
,我偿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尽职,敬笑两声或一声
不等。
  赵辛楣道:“有无线电听听就好了。”范小姐也说她喜欢听无线电。
  汪处厚道:“地方僻陋也有好处。大家没法消遣,只能彼此来往,关系就亲密
了。朋友是这样结交起来的,也许从朋友而更进一层——赵先生,方先生,两位小
姐,唔?”
  高校长用唱党歌、校歌、带头喊口的声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鸿渐道:“刚才汪太太说打牌消——”
  校长斩截地说:“谁打牌?”
  汪太太道:“我们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么?”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鸿渐道:“反正辛楣和我对麻将牌不感兴趣。想买副纸牌来打bridge,找遍了
镇上没有,结果买了一副象棋。辛楣输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头做的棋子经不起他
的气力,迸碎了好几个,这两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小姐隔着高校长身辛楣笑,说
想不到他这样孩子气。刘小姐请辛楣讲鸿渐输了棋的情状。高校长道:“下象棋很
好。纸牌幸亏没买到,总是一种赌具,虽然没有声音,给学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
亭禁止学生玩纸牌,照师生共同生活的原则——”
  鸿渐想高松年像个人不到几分钟,怎么又变成校长面目了,恨不能说:“把王
家的麻将公开,请学生也去赌,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烦地打断高校长
道:“我听了‘共同生活’这四个字就头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样,反正他自己家不
在这儿,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来的确因为怕闹,所以不打牌。现在偏要打。校长
你要办我就办得了,轮不到李梅亭来管。”
  高校长看汪太太请自己办她,大有恃宠撒娇之意,心颤身热,说:“哪里的话
!不过办学校有办学校的困难——你只要问汪先生——同事之间应当相忍相安。”
  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同事。校长,你什么时候雇我到贵校当——
当老妈子来了?当教员是没有资格的——”高松年喉间连作抚慰的声音——“今天
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来打它个通宵,看李梅亭又怎么样。赵先生,方先
生,你们有没有胆量来?”
  高松年叹气说:“我本来是不说的。汪太太,你这么一来,我只能告诉各位了
。我今天闯席做不速之客,就为了李梅亭的事,要来跟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们在
请客。”
  客人都说:“校长来得好,请都请不来呢。”汪先生镇静地问:“李梅亭什么
事?”汪太太满脸厌倦不爱听的表情。
  校长道:“我一下办公室,他就来,问我下星期一纪念周找谁演讲,我说我还
没有想到人呢。他说他愿意在‘训导长报告’里,顺便谈谈抗战时期大学师生的正
当娱乐——”汪太太“哼”了一声——“我说很好。他说假如他讲了之后,学生问
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赌钱算不算正当娱乐,他应当怎样回答——”大家恍然大司地
说“哦”——“我当然替你们掩饰,说不会有这种事。他说:‘同事们全知道了,
只瞒你校长一个人’——”辛楣和鸿渐道:“胡说!我们就不知道。”——“他说
他调查得很清楚,输赢很大,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么几个人,也有你汪先
生——”汪先生的脸开始发红,客人都局促地注视各自的碗筷。好几秒钟,屋子里
静寂得应该听见蚂蚁在地下爬——可是当时没有蚂蚁。
  校长不自然地笑,继续说:“还有笑话,汪太太,你听了准笑。他不知道什么
地方听来的,说你们这副牌是美国货,橡皮做的,打起来没有声音——”哄堂大笑
,解除适才的紧张。鸿渐问汪太太是不是真没有声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样都
是乡下人,还说:“李瞎子怎么变成聋子了,哪里有美国货的无声麻将!”高校长
深不以这种轻薄为然,紧闭着嘴不笑,聊示反对。
  汪先生道:“他想怎么办呢?向学生宣布?”
  汪太太道:“索性闹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盖毯
子,毯子上盖漆布——”范小姐聪明地注解:“这就是‘无声麻将’了!”——“
我待得腻了,让李梅亭去闹,学生撵你走,高校长停你职,离开这地方,真是求之
不得。”校长一连声tut!tut!tut!  汪先生道:“他无非为了做不到中国文学
系主任,跟我过不去。我倒真不想当这个差使,向校长辞了好几次,高先生,是不
是?不过,我辞职是自动的,谁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错
了人。他的所作所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镇上嫖土娼。”
  汪先生富于戏剧性地收住,余人惊厅得叫起来,辛楣鸿渐立刻想到王美玉。高
校长顿一顿说:“那不至于罢?”鸿渐见校长这样偏袒,按不下愤怒,说:“我想
汪先生所讲的话很可能,李先生跟我们同路来,闹了许多笑话,不信只要问辛楣。
”校长满脸透着不然道:“君子隐恶而扬善。这种男女间的私事,最好别管!”范
小姐正要问辛楣什么笑话,吓得拿匙舀口鸡汤和着这问题咽了下去。高校长省悟自
己的话要得罪汪处厚,忙补充说:“鸿渐兄,你不要误会。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
的为人,我当然知道。不过,汪先生犯不着和他计较。回头我有办法劝他。”
  汪太太宽宏大量地说:“总而言之,是我不好。处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见他
的脸就讨厌,从没请他上我们这儿来。我们不像韩学愈和他的洋太太,对历史系的
先生和学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请学生吃饭,请同事只
喝——”鸿渐想起那位一夜泻肚子四五次的历史系学生——“破费还是小事,我就
没有那个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干。人家是洋派,什么交际、招待、联络,都
有工夫,还会唱歌儿呢。咱们是中国乡下婆婆,就安了分罢,别出丑啦。我常说:
有本领来当教授,没有本领就滚蛋,别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学生和同事的女招待——
”鸿渐忍不住叫“痛快”!汪处厚明知太太并非说自己,可是通身发热——“高先
生不用劝李梅亭,处厚也不必跟他拚,只要想个方法引诱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
这不就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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