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第63章


至于自己家里的琐屑,
她知道鸿渐决不会向方家去讲,这一点她相信得过。自己嫁了鸿渐,心理上
还是孙家的人;鸿渐娶了自己,跟方家渐渐隔离了。可见还是女孩子好,只
有父亲糊涂,袒护着兄弟。
    鸿渐从此不肯陪她到陆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强。她每去了回来,说起这
次碰到什么人,听到什么新闻,鸿渐总心里作酸,觉得自己冷落在一边,就
说几句话含讽带讽刺。一个星期日早晨,吃完早点,柔嘉道:“我要出去了
,鸿渐,你许不许?”鸿渐道:“是不是到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许你,你
还不是样去,问我干么?下半天去不好么?”柔嘉道:“来去我有自由,给
你面子问你一声,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没有意思。这时
候太阳好,我还要带了绒线去替你结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么样子呢。”鸿
渐冷笑道:“当然不回来吃饭了。好容易星期日两人中午都在家,你还要撇
下我一个人到外面去吃饭。”柔嘉道:“唷!说得多可怜!倒像一刻离不开
我的!我在家里,你跟我有话么?一个人踱来踱去,唉声叹气,问你有什么
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别吵,好不好?我去了就回来,”不
等他回答,回卧房换衣服去了。她换好衣服下来,鸿渐坐在椅子里,报纸遮
着脸,动也不动。她摸他头发说:“为什么懒得这个样子,早晨起来,头也
不梳。今天可以去理发了。我走了。”鸿渐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没透过报
纸,转身走了。
    她下午一进门就问李妈:“姑爷出去没有?”李妈道:“姑爷刚理了发
回来,还没有到报馆去。”她上楼,道:“鸿渐,我回来了。今天爸爸,兄
弟,还有姑夫两个侄女儿都在。他要拉我去买东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赶
早回来。”
    鸿渐意义深长地看壁上的钟,又忙伸出手来看表道:“也不早了,快四
点钟了。让我想一想,早晨九点钟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饭等到——”
    柔嘉笑道:“你这人不要脸,无赖!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回来吃饭的,并
且我出门的时候,吩咐李妈十二点钟开饭给你吃——不是你这只传家宝钟上
十二点,是闹钟上十二点。”
    鸿渐无词以对,输了第一个回合,便改换目标道:“羊毛坎肩结好没有
?我这时候要穿了出去。”
    柔嘉不耐烦道:“没有结!要穿,你自己去买。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N
asty的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许我半天快乐,回来准看你的脸。”
    鸿渐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当然你忙了有代价,你本领大,
有靠山,赚的钱比我多——”
    “亏得我会赚几个钱,否则我真给你欺负死了。姑妈说你欺负我,一点
儿没有冤枉你。”
    鸿渐发狠道:“那么你快去请你家庭驻外代表李老太太上来,叫她快去
报告你的Auntie。”
    “总有那一天,我自己会报告。像你这种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
没有第二个。他们讨厌你,不上你的门,那也够了,你还不许我去看他们。
你真要我断六亲?你那种孤 独脾气不应当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会迸出
女人来,天上不会吊下个女人来,否则倒无爷无娘,最配你的脾胃。吓,老
实说,我看破了你。我孙家的人无权无势,所以讨你的厌;你碰见了什么苏
文纨唐晓芙的父亲,你不四脚爬地去请安,我就不信。”
    鸿渐气得发颤道:“你再胡说,我就打上来。”柔嘉瞧他脸青耳红,自
知说话过火,闭口不响。停一会,鸿渐道:“我倒给你害得自己家里都不敢
去!你办公室里天天碰见你的姑妈,还不够么?姑妈既然这样好,你干脆去
了别回来。”
    柔嘉自言自语:“她是比你对我好,我家里的人也比你家里的人好。”
    鸿渐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随你去嘘。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
你管不住我。”
    鸿渐对太太的执拗毫无办法,怒目注视她半天,奋
然开门出去,直撞在李妈身上。他推得她险的摔下楼梯,一壁说:“你偷
听够了没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他报馆回来,柔嘉己经睡了,两人不
讲话。明天亦复如是。第三天鸿渐忍不住了,吃早饭时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
响,柔嘉依然不睬。鸿渐自认失败,先开口道:“你死了没有?”柔嘉道:
“你跟我讲话,是不是?我还不死呢,不让你清净!我在看你拍筷子,顿碗
,有多少本领施展出来。”鸿渐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顿。
”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动手打我的时候不远了。”这样,两人算讲了和
。不过大吵架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
“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么你为什么先说
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能赔上小吵一次。
    鸿渐到报馆后,发见一个熟人,同在苏文纨家喝过茶的沈太太。她还是
那时候赵辛楣介绍进馆编“家庭与妇女”副刊的,现在兼编“文化与艺术”
副刊。她丰采依然,气味如旧,只是装束不像初回国时那样的法国化,谈话
里的法文也减少了。她一年来见过的人太多,早忘记鸿渐,到鸿渐自我介绍
过了,她娇声感慨道:“记得!记起来了!时间真快呀!你还是那时候的样
子,所以我觉得面熟。我呢,我这一年来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为
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烦闷!”鸿渐照例说她没有老。她问他最进碰见曹太
太没有,鸿渐说在香港见到的,她自打着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
我上礼拜收到文纨的信,信上说碰见你,跟你谈得很痛快。她还托我替她办
件事,我忙得没工夫替她办,我一天杂七杂八的真多!”鸿渐心中暗笑她撒
谎,问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圆睁眼睛,一指按嘴,法国表情十足,
四顾无人注意,然后凑近低声道:“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跟南
京伪政府全要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闭住呼吸,险的窒息,忙退
后几步,连声说是。他回去跟柔嘉谈起,因说天下真小,碰见了苏文纨以后
,不料又会碰见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着罢,还会碰见个
呢。”鸿渐不懂,问碰见谁。柔嘉笑道:“还用我说么?您心里明白,哙,
别烧盘。”他才会意是唐晓芙,笑骂道:“真胡闹!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就
算碰见她又怎么样?”柔嘉道:“问你自己。”他叹口气道:“只有你这傻
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
记得我了。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
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一个。早知
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识相爱的时候,双
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
以前,谁也不认得谁。”柔嘉道:“你议论发完没有?我只有两句话:第一
,你这人全无心肝,我到现在还把恋爱看得很郑重;第二,你真是你父亲的
儿子,愈来愈顽固。”鸿渐道:“怎么‘全无心肝’,我对你不是很好么?
并且,我这几句话不过是泛论,你总是死心眼儿,喜欢扯到自己身上。你也
可以说,你结婚以前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
:“说了半天废话,就是这一句话中听。”鸿渐道:“你年轻得很呢,到我
的年龄,也会明白这道理了。”柔嘉道:“别卖老,还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呢
!卖老要活不长的。我是不到三十岁,早给你气死了。”鸿渐笑道:“柔嘉
,你这人什么都很文明,这句话可落伍。还像旧式女人把死来要挟丈夫的作
风,不过不用刀子,绳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气’,这是不是精神文明?
”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挟谁?吓谁?不过你别乐,我不饶你的。”
鸿渐道:“你又当真了!再讲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罢,明天一早你要上办
公室的,快闭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够,明天肿了,你姑母要来质问的
,”说时,拍小孩睡觉似的拍她几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
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
自己早死了,爱好,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
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
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
——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鸿渐进了报馆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笔名
登的一条启事,大概说她一向致力新闻事业,不问政治,外界关于她的传说
,全是捕风捉影云云。他惊疑不已,到报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已受伪职
,她也到南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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