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第64章


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话,便写信把这事报告,
问他结婚没有,何以好久无信。他回家跟太太讨论这件事,好也很惋惜。不
过,她说:“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编的副刊并不精彩。她自己写的东西,今
天明天,搬来搬去,老是那几句话,倒也省事。看报的人看完就把报纸掷了
,不会找出旧报纸来对的。想来她不要出集子,否则几十篇文章其实只有一
篇,那真是大笑话了。像她那样,‘家庭与妇女’,我也会编;你可以替她
的缺,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道:“我没有你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
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与妇女’里‘主妇须知’那
一栏,什么‘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发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
肚子都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懂得什么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
的?我倒一向没留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
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没有稿子,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
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
册’,每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稿子,我
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我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话给她
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他夫人开的顽笑使他顿时严
肃,说:“我想这儿不能再住下去。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当初不愿意来了。

    三星期后一个星期六,鸿渐回家很早。柔嘉道:“赵辛楣有封航空快信
,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拆开看了。对不住。”
    鸿渐一壁换拖鞋道:“他有信来了!快给我看,讲些什么话?”
    “忙什么?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写了快信,要打回单,倒害我找你的图
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
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不必发
快信,多写几封平信,倒是真的。”
    鸿渐知道她对辛楣总有点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简单,说历次信都收到
,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来渝为上,或能同在一机关中服务,可
到上次转远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办事处,见薛经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
“内子嘱笔敬问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见灯光,心里高兴,但不敢
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婚照来。我很
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
    “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
了。想来也是那一派。”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
    “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
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么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
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
    鸿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后不过给他
三封信。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
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
    柔嘉干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
朋友,知己知彼。不过,喜事不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干脆不
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礼,这时候尽来得及。”
    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么你替我去办。”
    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
    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么变成刺猬了!”
    柔嘉道:“我是刺猬,你不要跟刺猬说话。”
    沉默了一会,刺猬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么回复
他?”
    鸿渐嗫嚅道:“我想是想去,不过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我呢?”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
是暴风雨前的静寂。
    “就是为了你,我很踌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报馆里也没有出
路,这家庭一半还亏维持的——”鸿渐以为这句话可以温和空气——“辛楣
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去碰碰运气。不过事体还没有定,带了家眷
进去,许多不方便,咱们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当然记得。辛楣是结了
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计划我一个人先进去,有了办法,再来接你。你以为
何如?当然这要从长计议,我并没有决定。你的意见不妨说给我听听。”鸿
渐说这一篇话,随时准备她截断,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尽他说。这静默使他
愈说愈心慌。
    “我在听你做多少文章。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
又凶的老婆早已厌倦了——压根儿就没爱过她——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么
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结婚是他——我想着就恨—
—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支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
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
    鸿渐“咄咄”道:“那里来的话!真是神经过敏。”
    “我一点儿不神经过敏。你尽管去,我决不扣留你。倒让你的朋友说我
‘千方百计’嫁了个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让你说家累耽误了你的
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饭,从来没叫你养过,我不是你的累,
你这次去了,回来不回来,悉听尊便。”
    鸿渐叹气道:“那么——”柔嘉等他说:“我就不去,”不料他说——
“我带了你同进去,总好了。”
    “我这儿好好的有职业,为什无缘无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万一
两个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养咱们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没有事,那时候
你不知要怎样欺负人呢!辛楣信上没说的拔我,我进去干么?做花瓶?太丑
,没有资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妈子。”
    “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你,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
钱比我多。你现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
?”
    “我是靠亲戚,你呢?没有亲戚可靠,靠人你的朋友,还不是彼此彼此
?并且我从来没说我比你能干,是人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
。内地呢,我也到过。别忘了三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人
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
    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跟你算帐。我懊悔听了你的
话,在衡阳写信给高松年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
为高松年给你聘书,真要留你么?别太得意,他是跟我捣乱哪!你这傻瓜!

    “反正你对谁的话都听,尤其赵辛楣的话比圣旨都灵,就是我的话不听
。我只知道我有聘书你没有,管他‘捣乱’不‘捣乱’,高松年告诉你他在
捣乱?你怎么知道?不是自己一个指头遮羞么?”
    “是的。你真心要留住你,让学生再来一次Beat  down  
Miss  Sung呢。”
    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再说:“我是年轻女
孩子,大学刚毕业,第一次做事,给那些狗男学生欺负,没有什么难为情。
不像有人留学回来教书,给学生上公呈要撵走,还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
饭碗。”
    鸿渐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柔嘉不等他开口,
说:“我要睡了,”进浴室漱口洗脸去,随手带上了门。到她出来,鸿渐要
继续口角,她说:“我不跟你吵。感情坏到这个田地,多说话有什么用?还
是少说几句,留点余地罢。你要吵,随你去吵;我漱过口,不再开口了。说
完,她跳上床,盖上被,又起来开抽屉,找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
闭眼静睡一会儿鼻息调匀,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来。逼她跟自己
吵,只好对她的身体挥拳作势。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气又暗笑。明天晚
上,鸿渐回来,她烧了橘子酪等他。鸿渐呕气不肯吃,熬不住嘴馋,一壁吃
,一壁骂自己不争气。她说:“回辛楣的信你写了罢?”他道:“没有呢,
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说:“我不是不许你去,我劝你不要太卤莽。辛
楣人很热心,我也知道。不过,他有个毛病,往往空口答应在前面,事实上
办不到。你有过经验的。三闾大学直接拍电报给你,结果还是打了个折扣,
何况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过泛泛说句谋事有可能性呢?”鸿渐笑道:“你
真是‘千方百计’,足智多谋,层出不穷。幸而他是个男人,假使他是个女
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样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轻松地笑道:“为你吃醋,
还不好么?假使他是个女人,他会理你,他会跟你往来?你真在做梦!只有
我哪,昨天挨了你的骂,今天还要讨你好。”
    报馆为了言论激烈,收到恐吓信和租界当局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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