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第65章


办公室里有了传说
,什么出面做发行人的美国律师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给报馆了,什么总编辑
王先生和股东闹翻了,什么沈太太替敌伪牵线来收买了。鸿渐跟王先生还相
处得来,听见这许多风声,便去问他,顺便给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
以为然,但劝鸿渐暂时别辞职,他自己正为了编辑方针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
争,不久必有分晓。鸿渐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
先生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强你。不过,辛
楣把你重托给我的,我有什么举动,一定告诉你,决不瞒你什么。”鸿渐回
去对柔嘉一字不提。他觉得半年以来,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
,不痛快得很,这次偏偏自己单独下个决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坏事
的快乐。柔嘉知道他没回辛楣的信,自以为感化劝服了他。
    旧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刚要出门。鸿渐道:“别忘了,今天咱们要到
老家里吃冬至晚饭。昨天老太爷亲自打电话来叮嘱的,你不能再不去了。”
柔嘉鼻梁皱一皱,做个厌恶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妇见公婆’!真
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圣诞夜姑母家里宴会,你没有陪我去,我
今天可以不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说说,否则,
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认为应该的呢。我回家等你回来了同去,叫我一个去,我
不肯的。”鸿渐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门,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
柔嘉没回答就出门了。她出门不久,王先生来电话,请他立刻去。你猜出了
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见了他,苦笑道:“董事会
昨天晚上批准我辞职,随我什么时候离馆,他们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办
交代,先通知你一声。”鸿渐道:“那么我今天向你辞职——我是你委任的
——要不要书面辞职?”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
鸿渐道:“这是我私人的事。”王先生是个正人,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喜
欢走得热闹点,减少去职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
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的人吃
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
会饿,椅子立着不会酸的。不过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鸿
渐虽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凑个数目。所以他跟着国内新闻,国外新
闻,经济新闻以及两种副刊的编辑同时提出辞职。报馆管理方面早准备到这
一着,夹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这次辞职有政治性,希望他们快走,免得
另生节枝,反正这月的薪水早发了。除掉经济新闻的编者要挽留以外,其余
王先生送阅的辞职信都一一照准。资料室最不重要,随时可以换人;所以鸿
渐失业最早,第一个准辞。当天下午,他丈人听到消息,忙来问他,这事得
柔嘉同意没有,他随口说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鸿渐想明天不再来了,
许多事要结束,打电话给柔嘉,说他今天没工夫回家同去,请她也直接去罢
,不必等。电话听里得出她很不高兴,鸿渐因为丈人忽然又走来,不便解释

    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
不肯单独来。大家见了他,问怎么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说:“你这位
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
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说:“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仿佛笑
痛了脸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说:“当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
们忙多了。”二奶奶说:“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
外面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不出工夫
来看我们了。”鸿渐因为她们说话象参禅似的,都藏着机锋,听着徒乱人意
,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话,柔嘉也来了,问了□(辶+豚)翁好
,寒喧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
为什么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到这儿来
请教爹爹。”□(辶+豚)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
正要告诉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
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么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
么?”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辶+豚)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
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说:“既然如此,你辞了很
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难民,
不肯回乡,也不过为了这一点点气节。你当初进报馆,我就不赞成,觉得比
教书更不如了。明天你来,咱们爷儿俩讨论讨论,我替你找条出路。”柔嘉
不再说话,脸长得像个美丽的驴子。吃饭时,方老太太苦劝鸿渐吃菜,说:
“你近来瘦了,脸上一点不滋润。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柔嘉做事忙,没工
夫当心你,你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吃饭?从小就吃我亲手做的菜,也没有把你
毒死。”柔嘉低头,尽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饭,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
妇的脸不像好对付的,不敢再撩拨,只安慰自己总算媳妇没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鸿渐再三代母亲道歉。柔嘉只简单地说:“你当时尽她说,
没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学了一个乖。”一到家,她说胃痛,叫李妈冲热水
袋来暧胃。李妈忙问:“小姐怎么吃坏了?”她说,吃没有吃坏,气倒气坏
了。在平时,鸿渐准要怪他为什么把主人的事告诉用人,今天他敢说。当夜
柔嘉没再理他。明早夫妇间还是鸦雀无声。吃早点时,李妈问鸿渐今天中饭
要吃什么。鸿渐说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许不回来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
冷笑道:“李妈,以后你可以省事了。姑爷从此不在家吃饭,他们老太太说
你做的菜里放毒药的。”
    鸿渐皱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讲——”
    柔嘉重顿着右脚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讲。李妈在这儿做见证,我
要讲讲明白。从此以后你打死我,杀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们
诗礼人家做羹饭祭我,我的鬼也不来的——”说到此处眼泪夺眶而出,鸿渐
心痛,站起来抚慰,她推开他——“还有,咱们从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
的事都不用跟我来说。我们全要做汉奸,只有你方家养的狗都深明大义的。
”说完,回身就走,下楼时一路哼着英文歌调,表示她满不在乎。
    鸿渐郁闷不乐,老家也懒去。□(辶+豚)翁打电话来催。他去听了□
(辶+豚)翁半天议论,并没有实际的指示和帮助。他对家里的人都起了憎
恨,不肯多坐。出来了,到那家转运公司去找它的经理,想问问旅费,没碰
见他,约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个空。这时候电车里全是办公室下班
的人,他挤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样消释柔嘉的怨气。在街口瞧见一部
汽车,认识是陆家的,心里就鲠一鲠。开后门经过跟房东合用的厨房,李妈
不在,火炉上炖的罐头喋喋自语个不了。他走到半楼,小客室门罅开,有陆
太太高声说话。他冲心的怒,不愿进去,脚仿佛钉住。只听她正说:“鸿渐
这个人,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妈讲。柔嘉,男人像小
孩子一样,不能spoil的,你太依顺他——”他血升上脸,恨不能大喝
一声,直扑进去,忽听李妈脚步声,向楼下来,怕给她看见,不好意思,悄
悄又溜出门。火冒得忘了寒风砭肌,不知道这讨厌的女人什么时候滚蛋,索
性不回去吃晚饭了,反正失业准备讨饭,这几个小钱不用省它。走了几条马
路,气愤稍平。经过一家外国面包店,厨窗里电灯雪亮,照耀各式糕点。窗
外站一个短衣褴褛的老头子,目不转睛地看窗里的的东西,臂上挽个篮,盛
着粗拙的泥娃娃,和蜡纸粘的风转。鸿渐想现在都市里的小孩子全不要这种
笨朴的玩具了,讲究的洋货有的是,可怜的老头子,不会有生意。忽然联想
到自己正像他篮里的玩具,这个年头没人过问,所以找职业这样困难。他叹
口气,掏出柔喜送的钱袋来,给老头子两张钞票。面包店门口候客人出来讨
钱的两个小乞丐,就赶上来要钱,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饿了,挑一
家便宜的俄国馆子,正要进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钱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
风里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气。今天真是晦气日子!
只好回家,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一股怨毒全结在柔嘉身上。假如陆太太不来
,自己决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就不会丢钱袋,而陆太太是
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请上门的——柔嘉没请也要冤枉她。并且自己的钱一向
前后左右口袋里零碎搁着,扒手至多摸空一个口袋,有了钱袋一股脑儿放进
去,倒给扒手便利,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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