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

第107章


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泪。她心疼新月,这孩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事事不"顺呢?她担心待会儿新月回来,赶上了上房里的这出戏,该怎么好?她更担心今儿个"韩太太把楚雁潮得罪了,再也不来了,新月又该怎么好?这孩子心里受得了吗?她的"心思,姑妈猜个差不离,姑妈不傻,姑妈是经过事儿的人!可是那个楚......唉,是个卡斐尔",明摆着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姑妈早该提醒新月,可又心太软,"不忍伤了这孩子!这不,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正在这么胡思乱想,心里理不出个头绪,外边"啪,啪,啪"地门环响,新月"和陈淑彦回来了!
  姑妈吓得一哆嗦,慌着去开门,见了新月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检查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新月的心情好像挺顺当,脸上红扑扑的,走路赶得直喘气,"姑"妈,楚老师来了吗?"
  唉,这个新月,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还这么一个心眼儿地等着楚老师,你知道"楚老师今儿个该怎么出这个门儿?
  "噢,来了,跟你爸、你妈说话儿呢!"姑妈神不守舍地说着,抢在她头就往里"院跑,有意大声嚷嚷,"新月倒是回来得真快当,这么会儿工夫就检查完了,大夫说"挺好的!"
  这毫无疑问是让上房里赶快煞车!
  楚雁潮骤然一惊,倏地站了起来!
  "楚老师!"韩太太神色严峻地盯着他说,"咱们把话可就说到这儿了......"
  "韩伯母,您什么话都不必说了,我......答应您!"楚雁潮匆匆擦去眼泪,"但"是请您......决不要告诉新月,我作为她的老师,求您了......"
  "楚老师......"韩子奇恐慌地拉住他的手,"您可别从此不进门了,该来还是要"来啊,救救这孩子!要不然,她......"
  楚雁潮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新月和陈淑彦已经进了垂华门!
  "楚老师!"新月老远就喊着,"您来半天了吧?"
  "楚老师,"陈淑彦也尊敬地向他打招呼,"妈让我陪新月去医院了,省得老麻"烦您......"
  "谢谢你,淑彦;"楚雁潮强制着自己,把痛苦咽到心里,脸上做出笑容,从上"房客厅走出来,"新月,你先休息一下,我......把最后一部分稿子带来了......"
  韩太太随着楚雁潮走出来,站在上房廊下,白净的面颊上泛出微微的笑容,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对姑妈说:"大姐,您把茶给楚老师端过去啊!"她现在心里踏"实了,酝酿已久的一件大事总算解决了,也没费她多大的气力。
  韩子奇垂着头,不忍看女儿那天真的笑脸,幸好新月没进上房,从院子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韩子奇强撑着身躯从八仙桌旁站起来,默默地走进书房,关上门,像一"段朽木似的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处于黑暗之中,但是仍然不得安宁,眼前是爆炸的火光,耳"畔是轰鸣的炮声......折磨着他那老迈之躯和脆弱的神经。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呼喊: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啊,啊,韩子奇痛苦地呻吟,不能忘情,不能忘情!"现实,历史;历史,现实......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情感啊?命运为什么要专和人作"对啊?
  一个古老的故事搅扰着他的心,那是吐罗耶定巴巴告诉他的......
  真主造了大地山川、日月星辰,造了众天使,也造了魔鬼伊卜里斯。
  接着,真主又要创造人类。
  众天使对真主说:有我们赞美你,颂扬你,你怎么又要在大地上造别的呢?他们"定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争权夺利,相互残杀,弄得污血四溅......
  但是真主还是用泥土造了亚当??人类的祖先。
  真主命令众天使向亚当跪拜,他们服从了,只有魔鬼伊卜里斯拒不从命,被真主"逐出了天园。伊卜里斯对亚当怀恨在心。
  真主让亚当和夏娃住进了天园。天园里应有尽有,美不胜收,赏心悦目。他们悠"闲地徘徊在树林中,摘取鲜花,品尝美果,啜饮甘泉,享尽了天园之乐。但是,真主"禁止他们接近其中的一棵树,禁止摘取这棵树上的果实,否则就会获罪。
  伊卜里斯恶意煽动说:那棵树上的果实最甜、最美,真主不让你们摘食禁果,是"怕你们成为天使,在天园里永远住下去!
  亚当、夏娃经不起诱惑,上当失足了,一颗禁果使他们获罪,被真主逐出了天"园,贬到下界,成为人类的始祖。
  人类从一开始就有罪吗?没有禁果也许就不会有人类?人为什么偏偏要搞食禁"果?
  禁果,禁果!禁果是苦涩的!
  ......
  西厢房里,新月还是像往常那样,请她的老师坐在写字台前,两人字斟句酌地讨"论最后一篇稿子:《起死》。
  那一场决定新月命运的谈话,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岁月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睬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度过一"天,楚雁潮都要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每天都盼着和新月见面,而每当走进"博雅宅的大门,又都怀着深深的恐惧。他答应了韩太太,永不再提"婚事"了,但他根本"不能斩断自己对新月的爱,他仍然要用这虚无缥缈的爱,救活新月!明天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他不敢设想,只要他楚雁潮活在世上,就不能让死神夺走新月;只要新月"的心脏还在跳动,脸上还能浮起笑容,他就拥有一切!他仍然每个星期都要来"博"雅"宅一两次,但现在和过去不同了,他和新月之间隔着一道界河,新月却完全不知"道,他还必须谈吐自若、不动声色,太难了!但是,只要能给新月带来欢乐,他愿意"忍受这欲爱不能的折磨!
  残秋过去,冬天到了。朔风卷着尘沙,抽打着"博雅"宅古老的砖墙,瓦棱中枯"黄的草瑟瑟发抖,廊子前的海棠和石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腊月里,轮到了伊斯兰历的九月,这是一年一度的"麦莱丹"??斋月。在这一个"月里,虔诚的穆斯林要遵从真主之命而戒斋(或称"封斋"、"把斋")。每天从日"出之前开始,一直到日落之后为止,整天不吃不喝,克己禁欲。"麦莱丹"的意思就"是"炼",穆圣规定这项制度就是为了磨炼穆斯林的信仰和意志,克服人们的世俗私"欲,激发人们对饥渴的人的同情怜悯之心。
  在天寒地冻的隆冬腊月,韩太太和老姑妈虔诚地把着斋,一天一天,对美食热茶"连眼皮儿都不翻。她们在完成神圣的善功......
  风刀霜剑、冰雪严寒并没有割断燕园通往"博雅"宅的路,楚雁潮依然如约前"来,信守着和新月的爱情,也信守着和韩太太的协定;他不再惶恐,极力让自己坦然"地来,坦然地走。而新月正在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译文上,种种烦恼都被冲淡了。
  天太冷了,楚雁潮走进西厢房,头发、眉毛上都是水汽凝成的冰碴儿,手和脚都"冻得麻木了。
  "楚老师,您先喝口热水吧;哦,我给您暖暖手吧......"
  新月盼着他来,又不忍让他这么受苦,看他冷得那个样子,她既怜惜,又惭愧,"伸出自己的手温暖着那双冰冷的手。
  楚雁潮迟疑地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怎么可以呢?那双温暖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揉"搓着他僵硬的手,使他恢复了知觉,使他那颗被冰雪包围的心有了寄托,那是温情,"那是爱,他怎么能够拒绝?
  "不冷了,我已经不冷了,新月,你的手好温暖......"
  "您不是说过吗?爱情,是火!"
  西厢房廊下,韩太太默默地从窗外走开了。深重的忧虑笼罩着她的心头,再容忍"下去,还像个什么样子呢?
  在欢乐与痛苦的交织中,译文终于全部定稿了,它耗去了两年的生命、两年的心"血,不,这一切都凝聚其中了,在这些无生命的文字中间,跳动着两颗深深相爱的"心。
  当"杀青"的时刻到来之际,西厢房里一片庄严的寂静,只有献身于笔耕、以此"为生命的人,才能享受这种艰辛之后的欢乐。整齐的稿纸摆在写字台上,两个人默默"无语,久久地对望,两双眼睛中洋溢着海一般的深情。
  楚雁潮展开一张素笺,郑重地写上书名和作者的名字,然后写上译者的姓名:楚"雁潮、韩新月。
  "哦......"新月羞涩地看着他,"我怎么能和老师相提并论?"
  "我的名字,愿意永远和你排在一起!"楚雁潮喃喃地说,"它们将印成铅字,"传遍世界,每一个读者在认识我的同时也认识了你,我......多高兴啊,新月!"他的"眼睛中闪烁着泪花,"书的生命比人要长久得多,几十年、一百年之后,我们都已经"不存在了,可是这本书还在世界上流传,未来的人还会记着我们这两个并排的名"字......"
  他茫然地停住了,突然意识到不该对新月提到"死"!
  可是,这却并没有引起新月的伤感,她深情地注视着那两个名字,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仿佛期待着那永恒的爱,爱的永恒......
  暮色降临了"博雅"宅,楚雁潮怀抱着珍贵的手稿,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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