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

第109章


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了?你这话"说得晚了点儿,早干吗呢?告诉你,你是我的女儿,我才管你!你要是个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着吗?"
  "您管我什么都是应该的,可是我没做什么错事儿啊,妈妈!"新月痛苦地摇晃"着妈妈的肩膀,"楚老师有什么不好?您这么恨他,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恨人家,我恨我的女儿糊涂,恨我自个儿没管教好女儿!"韩太太甩开新"月的手,"这话,我早就该嘱咐你,总觉得你还小,心里没有这些事儿,又病着,我"就没敢说什么,也不敢往这上头想,可谁知道,你还蔫有准儿!你就不知道自个儿是"个回回吗?回回怎么能嫁个"卡斐尔"!"
  韩太太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像一声惊雷!新月的心仿佛突然从空中坠落,她懵"了,呆了,傻了!炽烈的爱使她忘记了楚雁潮原是另一种人,他们属于两个不可跨越"的世界!难道她真的忘了自己是个回回吗?当然不会。但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来说,"她的绝大部分生活是在学校里度过的,和所有的同学受的是一样的教育,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之外,没有任何人敢于宣称还有什么另外的信仰,尽管谁也没说"那是违法的。除了饮食习惯,她自己也没有感到和别的同学有什么不同,只是在有人"以轻蔑的语气说她是"少数民族"时,她感到有一种"少数"的孤独和压抑。但是,"在"博雅"宅中,却又与此相反,楚老师是汉人,在这儿成了"少数民族"!难道他"和新月不是一样的、平等的人吗?非要把他赶走不可吗?
  "不!妈妈,我不能啊!"新月疯狂地扑到妈妈的怀里,痛哭着说,"我离不开"他,离不开他......"
  "不害臊!"韩太太愤愤地推开她,"亏得你病成这样儿,心还这么花哨!哼,"想嫁人?那好哇,要是为主的能给你这条命,我就快快地找个回回人家打发你走,倒"也省了我的心了!"
  新月愣愣地看着妈妈,妈妈怎么完全不能理解她?她的心该怎么才能让妈妈明白"啊?
  "妈妈!我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谁也不能代替的!妈妈,您替我想想,您"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胡说八道!我当姑娘的时候要是像你这样儿,你巴巴能打断我的腿!"
  "您不用打了,我跑不了、飞不动了,我的病,把一切都断送了,女儿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他还拉着我这条命,不让我死!妈,我求您,把我这一点儿活着的希望"留下吧!"
  "我宁可看着你死了,也不能叫你给我丢人现眼!"韩太太厉声说,"我就不"信,在这个家能反了你?"
  新月恐惧地看着妈妈,妈妈的脸色冷得像冰雪,目光锋利得像刀剑,母女之间的"距离拉得这么遥远!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她绝望地倒在床上,无言地痛哭!
  这一夜,"博雅"宅里没有一个人能安眠,西厢房的母女交谈牵着大家的心。低"声絮语突然变成了争吵和哭声,他们都被惊动了!
  西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慌慌张张地涌进来韩子奇、老姑妈,还有天星和腹部"隆起的陈淑彦。
  韩太太本不想惊动他们,扫了一眼,说:"都来干什么?你们都睡去吧,这儿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们娘儿俩说话儿呢!"
  但是,她只能掩饰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掩饰新月的哭声!
  韩子奇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争吵,他跌跌撞撞地奔到女儿的床前,急得手足无"措,愤愤地瞪着妻子说:"你呀!咱们不是说好的嘛,孩子病着,什么话都不要说!"新月经不起......"
  "我经得起?我什么都经得起?"韩太太愤怒了,这个男人哪,他只想着女儿,"从来也没把妻子真正放在眼里!"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我倒"是造了什么孽?让她这么锉磨我,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病病恹恹的,全家伺候着都"不成,还没忘了犯贱!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贱根儿啊?......"
  "别说了!"韩子奇抖动着凌乱的白发,一双深陷的眼睛埋藏着痛苦,闪射着愤"怒,"我求你闭上嘴!别把人逼上绝路!"
  "我逼你还是你逼我啊?"韩太太怒不可遏,伸手指着他的脸,"韩子奇,当着"儿媳妇的面儿,我给你留脸,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得了!"天星大吼一声,震得砖地都嗡嗡作响!他怕妈妈真的再说出什么话"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个家还没到拆的时候呢,留着点儿吧!"
  韩太太果然不言语了,只用冰冷的目光逼视着韩子奇,韩子奇那双愤怒的眼睛终"于黯淡了,惶恐地垂下头去。
  陈淑彦过门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婆婆发这么大的脾气,作为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她不能袖手旁观,理当劝解,却又不知深浅,就扶着婆婆,试着步儿地说:妈,您别跟爸爸生气,当父母的都一样疼儿女,分不出个里外来;您也不用避讳我,"我还不跟新月一样都是您的女儿吗!唉,您不说,我也知道您的心事,不就是替新月"着急吗!其实,我也早就寻思过这事儿,按说楚老师倒是真好,跟新月也般配......"
  这真是找不自在!韩太太正在气头儿上,没想到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倒跟她拧"着,威严地瞥了陈淑彦一眼,说:"这里头没你的事儿,你甭搭茬儿!"般配"?你"怎么不嫁个"卡斐尔"去啊?"
  陈淑彦的脸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低下了头:"我......我......唉,我是"说,可惜楚老师不是个回回......"
  韩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还可惜个什么劲儿?"
  陈淑彦不敢再言语,低着头,心里暗暗感叹:爱情!人要得到爱情怎么这样难"啊?
  旁边的床上,新月伏在枕头上痛苦地抽泣!
  老姑妈坐在新月的床边,抬起袖子不断地擦泪。今儿这事儿,她心里都明白,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只能感叹新月这孩子的命大苦,事事不顺,为她流下那擦不净的"泪!
  天星梗着脖子站在床边,妹妹的哭声让他心碎,他知道,一个人的心里要是爱着"一个人,把他摘去是多么痛苦!他想冲着妈妈说出他憋了好久的话:您能容得下谁"啊?容桂芳不是个回回吗?不是活活地让您把我们拆散了吗?但是,他抬头看见他的"妻子,妻子给他怀着孩子呢,这个话能说吗?说了还有什么用?完了,他毁了,现在"又轮到妹妹了!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额头上的青筋乱蹦,浑身的血肉都要爆裂,他"要憋死了!可是,心里的话又朝谁去说啊?这个倔汉子突然像一座倒了的铁塔似的蹲"到地上,两手抱着脑袋,发出愤懑的、谁也听不懂的悲鸣:"完了!完了!"
  到后半夜了,风还没停,像有一万头猛兽在怒吼,要掀翻屋顶,要毁灭这个世"界!而"博雅"宅里人和人之间的那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却已经平息。各怀心事的老夫"妻和小夫妻都离开了西厢房,老姑妈陪着新月躺下了。
  屋里黑着灯,没有声息。
  风暴真的平息了吗?
  新月的那颗心怎么能够安宁?她闭着眼睛,却分明看见楚雁潮站在她的身边,一"双炽烈的眼睛喷射着爱情火焰:
  "新月!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当两颗心经历了长久的跋涉而终于走到了"一起,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无猜疑,当它们的每一声跳动都是在向对"方说:我永远也不离开你!那么,爱情就已经悄悄地来临,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它们分"开了!"
  "新月!我献给你的是一颗心和全部感情,我交给你的是整个生命!"
  啊,这样的爱情,能够忘却、能够斩断、能够背叛吗?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最艰难的时候,促使人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药物,而是心中的一片真情、一线希望,当这些全部归于毁灭,人就没有"活着的动力和勇气了。没有希望、没有爱的人生还不如死,死也许并不那么可怕吧?"新月想,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死,人和人不同的是在死之前有各种各样的追"求。得到了的,可以含笑死去;没得到的,也只好抱恨终生!那么,她呢?她曾经追"求过,也曾经得到过:她痴迷于事业,平生没有第二志愿,北大西语系让她如愿以"偿;她憧憬过爱情,在茫茫人世中,她得到了一位肝胆相照的知己!但是,这一切又"都失去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像一场梦,一阵风,她以为已经牢牢地抓在手里,"伸开十指,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她说过,不再埋怨命运的不公平,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事先为她安排好的吧?把给了她的再夺走,把她的心折磨得千疮百孔,再"让她在清醒的痛定思痛中等待着死?
  人不愿意死啊,她那颗被普水浸泡的心仍然不肯休息,仍然在胸膛里跳动,缓缓"地,慌慌地,悠悠荡荡地,像一棵无根飘萍......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她伸过软绵绵的手,打开了桌边的台灯。
  "新月,"姑妈急忙坐起来,"你是要喝水,还是要吃药?你别动,姑妈给你"拿......"
  "不......"新月惶恐地睁着大眼睛,"姑妈,我......我害怕,屋里太黑......"
  "瞧瞧把这孩子给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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