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

第126章


  "新月!新月!......"韩子奇疯狂地呼唤着女儿,奔出西厢房,朝大门口迎会,他确信,女儿一定是好了!
  输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
  "嫂子......几点了?"
  "五点了,天快亮了。"
  "噢......"
  "新月,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就愿意跟你们......说话儿......"
  "以后再说,"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声说,"等你好了,咱们慢慢儿地说,日子长着呢!"
  "嗯......"
  "等你出了院,我还上西厢房陪着你住,陪着你玩儿;你身体恢复好了,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香山、颐和园、八达岭、十三陵,这些地方咱们还没玩儿遍呢!"
  "那多好啊!......"新月的脸上泛起笑容,眼里闪着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兴奋,像个孩子似的笑出了声,引起了一阵咳嗽。
  陈淑彦用手给她抚着胸口:"新月,你歇一会儿!"
  那颗兴奋的心却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来,她喘息着,用过去的称呼叫着嫂子:"淑彦......"
  "嗯?"
  "还记得......咱们一块儿上学的那会儿吗?多......多好玩儿?"
  "是啊,"过去的学生生活在陈淑彦心中唤起了甜蜜的回忆,那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现在做了妻子,又将要做母亲,想起少女时代就一阵心酸。但她不愿意在新月面前流露自己的伤感,极力微笑着,顺着她说,"那会儿,咱俩老是?在一块儿,女生说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说我是你的"保镖",我不怕他们说!你看,到了儿咱俩真成了一家人,永远在一块儿了!"
  "永远......"新月无限依恋地看看她,"淑彦......把你的手......给我......"
  陈淑彦伸出自己那由于妊娠而发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软弱无力的小手,心里感慨万千!
  "淑彦,我要是......真能好了......"两串泪珠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缓缓地流下来。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陈淑彦心里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突然变了?
  新月的那双眼睛黯淡了,声音变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天星的脑袋像被谁猛地击了一拳,嗡嗡作响,他扶着床沿,愣愣地望着妹妹:"新月,你可别往坏处想啊!"
  "哥哥......"新月半闭着眼睛,哥哥的脸模模糊糊地靠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热气温暖着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别说!我求你别说!"天星的脸贴着妹妹的脸,兄妹的泪水流在一起!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吸吮着哥哥的热泪,一阵喘息,还是艰难地说出了她要说的话:"......我就把......把爸爸交给你和嫂子了......"
  "别......别说这话!你能好!"天星紧紧地抱着妹妹,他决不相信妹妹会离开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陈淑彦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的脑际,她不敢往那儿想,却又无法驱除那个可怕的阴影!
  守在旁边的护士匆匆走进了隔壁房间。
  第十五章 玉别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月照燕园。未名湖上,玉轮灿烂;未名湖中,沉壁朦胧。
  踏着月光下的湖岸小路,楚雁潮独自低首徘徊。
  一个独往独来的幽灵,一只无伴无依的孤雁。
  雁归有时,潮来有汛,惟独明月不再升起。
  "博雅"宅上空的上弦月,清清的,冷冷的;未名湖上空的一轮满月,圆圆的,亮亮的;崇文门上空的下弦月,虚虚的,淡淡的......
  月亮落了,没有落在挑灯看剑、举杯邀月的备斋,却落入了诞生生命又埋葬生命的黄土......
  从此天上无明月,人间无明月,明月只在他的心里。
  他那小小的书斋里,贮藏着永不消逝的深情。书架正中,和小提琴做件的是那部《故事新编》译文的手稿。新月一直在等着这本书的出版,他也还在等着......
  月照"博雅"宅。西厢廊前,海棠如雪;藏玉室中,清泪如雨。
  月光透过窗纱,洒在藏玉橱上,洒在韩子奇苍老憔悴的脸上。他久久地呆坐在窗前,深陷的眼睛凝望着一轮明月,瘦骨嶙峋的手摩挲着一颗明珠。
  女儿的夭亡,毁灭了他的灵魂,击垮了他的肉体,如同一具行尸走向,默默地呆坐一阵,撑着手杖在院子里晃晃悠悠地走一阵,看看西厢房,看着木雕影壁,看看海棠树,摇头叹息着,又回到他的"密室"呆坐。年满花甲,特艺公司请他"光荣退休"了,这个魔魔怔怔、摇摇晃晃的风烛残年老头儿已经不能再为公司尽力了,虽然他的《辨玉录》还没有编完。那就由别人接着编吧,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业,这条玉的长河是没有穷尽的,它还长着呢。
  他连个排遣烦恼的地方也没有了,连走出家门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躲进他的"密室",维系他的生命的只有那些玉了,一生苦苦收藏的玉,流落天涯、历尽劫难也不能割舍的玉。那些玉将陪伴着他度过寂寞的晚年,他为玉而活着,再也不能失去玉了,玉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点儿支柱。
  1963年5月,陈淑彦生下一个男孩。这孩子在母腹中经受了太多的颠簸和磨难,瘦小而虚弱,但俊秀聪颖,一双黑亮的眼睛,酷似幼时的天星。两年以后,又生了一个女孩,肤色洁白如玉,朱唇好似一颗玛瑙,幽黑的大眼睛微微泛出宝石的蓝光,宛若童年的新月。"养女随姑",人们常这么说,也并不奇怪。孙儿孙女的接连到来,冲淡了韩太太失去女儿的悲哀,也给韩子奇那颗凄凉的心带来了一丝安慰。他亲自给孩子命名,孙儿叫"青萍",孙女叫"结绿"。韩太太和天星夫妇觉得这两个名字都怪好听的,并无异议,但他们却不知道"青萍"为古剑名,"结绿"为古玉名,更不知道韩子奇以此命名后代、将宝剑与美玉并提是何用意。谁知道呢?连他自己也未必能解释清楚,剑啊,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1963年6月,在寂寞中默默地执教的楚雁潮被提升为讲师。因为严教授已去世半年,"后继乏人",只好如此了;因为楚雁潮的教学质量经过反复考查,也无可挑剔;因为楚雁潮已经没有了任何"干扰",也就没有了任何"议论";还因为他那永远也"说不清"的家庭历史,也没有更高明的人可以说清......
  1965年7月,楚雁潮的十五名学生毕业了。
  在告别楚老师的时候,郑晓京的心情难以名状。自从毛主席在对文艺界的批示中严厉谴责了文联各协会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艺术名流们惶惶然。郑晓京的母亲也是导演过"洋人"、"死人"戏的,卷进了"裴多菲俱乐部",受到了政治批判。郑晓京沉默了。
  在奔赴工作岗位之前,郑晓京和罗秀竹来到新月的坟前,向亡友辞行。从今以后,就天各一方了。
  她们默默地望着那荒凉的土坟。
  "新月,我们走了!以后有机会到北京,再来看你......"罗秀竹泣不成声,拉拉郑晓京的衣袖,"你也跟她说句话吧!"
  郑晓京沉默良久,才喃喃地说:"谁造出东西来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掘墓的人!因为他造的房子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罗秀竹茫然地问她。
  她淡淡地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你忘了吗?这是《哈姆雷特》里的台词。"
  她们不知在坟前痛哭了多久,捧起和着泪水的黄土,添到坟上。然后,她们来到"博雅"宅,交还新月的遗物。她们要离开二十七斋了,无法再保存了。
  见到这两个和女儿同龄的姑娘,见到女儿当年入学时的行囊,韩子奇昏厥过去!
  从此,他一病不起......
  1966年8月,一场毁灭性的灾难突然降临了"博雅"宅!
  这场灾难也许根本无法避免,也许只是因为被人们淡忘了的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当年,一只三克拉的蓝宝石戒指断送了整个奇珍斋。
  被韩太太辞退的账房先生老侯,穷困潦倒。这时,韩家的仇敌蒲绶昌向他伸出了手,重金礼聘,请他出山,蒲绶昌深知他是个理财能手。老侯迫于生计,怀着对海外未归的韩子奇深深的歉疚,出任汇远斋账房。
  某日,警察局的一名和汇远斋常来往的巡警又来喝茶、闲聊,老侯在无意中突然发现巡警的手上带着一只蓝宝石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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