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赋

第2章


然而若要成为“真正上海人”,就大有讲究,一“牌头”、二“派头”、三
“噱头”(又称“苗 头”)。“牌头”是指靠山,亦即后台,当时说法是“背景
”。总之得有军政要员、帮会魁首、实业大王、外国老板,撑你的腰,即使沾一
、两分裙带风,斜角皮带 风,也够牌头硬了,君不见客厅的最显眼处挂着一帧大
大的玉照――“××仁棣惠存×××持赠”,这便相当于“姜太公在此百 无禁忌
”。再说“派头”,原是人生舞台的服装和演技,要在上海滩浪混出名堂来,第
一是衣着华贵大方,谈吐该壮时必壮,宜谐时立谐,更要紧的是壮谐杂作,使 人
吃不准你的路数,占不了你的上风,你就自然占了他的上风。交际手段玲珑阔绰
,用对方的钱来阔绰给对方看,“小鱼钓大鱼”,那小鱼很大,大到使人不疑忌
是 诱饵。于是大鱼上钩,也有大鱼假装上钩,一翻身将渔夫吞进肚里。空论无据
,且举一、二实例:某甲上古玩市场,瞥见其友乙正要付款买翡翠项练,他上前
开口:
  “啥个末事啊,娘我看看叫!”(什么东西,让我瞧瞧!)
  说着便把项练拿过来,问了价钱,掏出皮夹:“好格好格,我也付一半钞票
。”
  乙当然少付了一半,项练呢,甲说:
  “摆勒侬老兄手里,卖勿到大价钿,我来搭侬出货,卖脱子大家对开,快来
西格,勿要极。”(放在你老兄手里,卖不到大价钱,我来帮你销售,卖了对半
分。很快的,不用急。)
  乙倒呆了,甲说:
  “那能?侬勿相信我呀?”(怎么?你不相信我呀?)
  只 好相信。后来的结果,即使不是上海人也能推想得出来――此小焉者,只
够点明上海人玩手段的派头,自有一种行云流水之妙。试再举例:当年虞洽卿获
悉宫廷宠臣 到上海来采办一票洋货,巨额惊人。无奈谁也通不进内线,他便候机
会趁大佬官巡幸在路上时,“不巧”撞伤其马车,然后登门道歉请罪,然后赔偿
一辆格外精良时 髦的新马车,然后奉重贽设盛宴,然后大佬官谈起那票洋货,虞
洽卿义不容辞,当差效劳,从中获利无算,而全部过程实在英豪慷慨派头十足。
这种模式是上海大亨 的看家本领,世袭法宝,后来的杜月笙也精于此道,多次用
到当时的国家台柱身上去,一贯富而悭吝的黄金荣亦颇知及时大处着眼讲派头,
小处则每次上澡堂都要在 门口撒银元,引众起哄,“黄老板财神爷”。那年代伶
界领袖也都以“老板”作尊称,电台中报导:梅兰芳老板,麒麟童老板。金少山
则确凿善装老板派头――至此 岂非已从“派头”咏入“噱头”了?“噱”,在汉
书中是大笑的意思,口腔之上下亦谓之噱,但上海话的“噱”的含义是不妙而微
妙的,贬中有褒,似褒实贬,上海 的官场、商场、文场、情场、戏场、赌场、跳
舞场、跑马场、跑狗场,无处不是噱头世界,如说“牌头”、“派头”实为“噱
头”之先导,岂非亦属于“噱头”范畴 么。上海黑社会以层次复杂冠绝全球,绅
士风度翩翩的镀金博士,他是拜了“老头子”的;相帮推车登桥,讨几个小钱的
瘪三,他是有上司“爷叔”的;每条路每条 弄堂都由黑诸侯割据着,而听令于黑
天子。如此则绅士――老头子,瘪三――爷叔,黑诸侯――黑天子,其间的利害
为用,全凭噱头之高低。印证在数百万市民的日常生活运作中,就是陈家噱周家
、周家噱陈家、陈先生噱陈太太、周少奶奶噱周少爷、父母噱儿女、外甥噱娘舅
。票房价值最高的滑稽戏,广告:“噱天噱地”、 “噱倒一家门”,巧言令色是
噱功好,貌似忠厚是噱功更好,三十六计七十二变,上海人一字以蔽之:“噱”
。骂年轻人“小滑头”,他不生气,抖抖单腿很得意 ③,因为承认他能耐超群,
人家上他的当,他不上人家的当。骂年长者“老滑头”,他不见怪,摘下眼镜,
哈了哈,揩揩又戴上,笑眯眯,因为这是在恭维他足智多 谋,果断脱略,处世术
炉火纯青――“噱”有阴阳之分,阴噱的段数高于阳噱,从前的上海人的生活概
念,是噱与被噱的宿命存在,是阳噱阴噱的相生相克,阴噱固 然歹毒叵测,而一
旦遇上牌头硬的,堂而皇之地噱过来,侬挡得牢伐〔加口傍〕。
  上 海的畸形②繁华巅峰期,工业成型,商业成网,消费娱乐业成景观,文化
教育马马虎虎,学校以营利为目的,故称“学店”、“野鸡学堂”,世风日下日
下又日下, 乱世男女冥冥之中似乎都知道春梦不长,既是糜烂颓唐烟云过眼,又
是勾心斗角锱铢必争,形成了“牌头”、“派头”、“噱头”三宝齐放的全盛时
代,外省外市的 佼佼者一到上海,无不惊叹十里洋场真个地灵人杰道高魔高。那
繁华是万花筒里的繁华,由牌头派头噱头三面幻镜折射出来,有限的实质成了无
限的势焰,任你巨奸 大猾也不免眼花缭乱。强中还有强中手,此山更比那山高,
棉纱大王、水泥大王、瓜子大王、梨膏糖大王,什么都有王;粮霸、水霸、烟霸
、粪霸,处处可称霸,即 使马路边上叫卖西贝货的歪帽子老兄(西贝,贾,贾通
假),若问“人家上当只上你一次?”那老兄答:“每个人上我一次当,我也吃
勿光用勿光哉!”这种老江湖 乾坤的精明圆通,上海人大抵心里有数无师自通,
然后,“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牌头派头噱头都属轹碎扬弃之例――一个大都
会,一宗观念形态的渊薮,它的集 体潜意识的沉淀保留期相当长。希腊罗马凋零
败落如此之久了,现今的希腊人罗马人脾气还很大,肝火说旺就旺,是则要上海
人免于牌头派头噱头的折腾,还远得不 知所云哩。而且,作为上海人而不讲牌头
派头噱头,未知更有什么可讲的。
  这一切泥沙鱼龙声色犬马的诡谲传奇,都是以十里洋场为背景的――三十年
代上海的国际公共租界、主政工部局的是英国人,而美、日等方自亦参预权利,
机关职员有华籍、日籍、印度籍,还有白俄。法租界的面积和势力也不小,况且
地区好,文化高,每与公共租界的当局起争执。
  1943年英美政府放弃了在中国的全部租借权,二次大战结束,租界归还中国
,此后的四年,气数是衰了,上海人仍然生活在租界模式的残影余波中,怎么说
呢,别的不说,单说英国在上海的投资,1949年尚高达三亿英镑。
  无 何英国人回英国,法国人回法国,美国水兵胡闹了一阵也回美国了,日本
人一败涂地,摔碎碗盘回日本了,白俄走了(去加拿大、澳大利亚),犹太人走
了(去美 国、以色列、巴西)……外滩的百老汇大厦、沙逊大厦、汇丰银行……
呆立不动,等待易名改姓,譬如那号称拥有世界上第一长酒吧的Shanghai Club,
后来叫作海员俱乐部。
  弄堂风光
  先找一、二以资“比较”者,而后从前的上海弄堂的特色或能言而喻之。
  北 京的胡同,最初的感觉是两边垣墙之矮,令人顿悟武侠的飞檐走壁不可不
信可以全信,脚下的泥路晴久了就松散如粉,下雨,烂作长长的沼泽,而矮墙多
年不刷石 灰,病恹恹地连过去连过去,连过去。门,像是开着,像是栓着,从隙
间望进去,枯索的四合院之类,有槐、榆等等,树大者,里面就以树为主似的。
复前行,垣墙 恬不知矮地连过去连过去,门了,再过去直角拐弯,还是泥墙……
出现砖面的墙,砖的青灰色使人透口气,分明一对石狮,两扇红漆的门,门和狮
都太小,反而起了 寒伧之感,北京的“胡同”是寂寞的,西风残照也没有汉家气
象了。杭州的“巷”呢,也早已与油壁香车遗簪坠珥的武林不相干,两堵墙墉凛
凛对峙,巷子实际是窄 的,看起来就更窄,墙之所以高,为了防火,故称风火墙
,封火墙,恐怕也是为了防盗贼,因而历代坚持不置窗,只有门,似乎万不得已
才开这个门,开了就紧紧关 起来,多数是两道的。每条巷概是白灰黑色调,清虚
成郁闷,行到巷与巷的交接处,有井,石栏光滑的井,周围算是公用之地,妇人
们蹲着伛着淘米净菜,几棵瘦伶仃的树……杭州的巷,走着走着,不见得就是明
心见性,却是懒洋洋渴望睡午觉,其实高墙里面有的是妯娌争风、姑嫂呕气、兄
弟夺产、婆媳斗智――墙白着,门黑 着,瓦灰着,巷子安静着。
  上 海的弄堂来了,发酵的人世间,肮脏,嚣骚,望之黝黑而蠕动,森然无尽
头,这里那里的小便池,斑驳的墙上贴满性病特效药的广告,垃圾箱满了,垃圾
倒在两旁, 阴沟泛着秽泡,群蝇乱飞,洼处积水映见弄顶的狭长青天,又是晾出
无数的内衣外衫,一楼一群密密层层,弄堂把风逼紧了,吹得它们猎猎价响,参
差而紧挨的墙面 尽可能地开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窗,艳色的布帘被风吸出来又
刮进去,收音机十足嘹亮,“一马离了西凉啊界唉……青嗯的山唉,绿的水噢噢
……”另一只收音机 认为“桃噢花江是美唉人窝,桃噢花啊千哀万唉万朵喔喔喔
,比不上美唉人嗯嗯嗯多”,老妪们端然坐定在竹椅上,好像与竹椅生来就是一
体,剥蚕豆,以葱油炒 之,折纸锭锡箔,祖宗忌辰焚化之,西娘家桃花缸④收音
机都是这样的,小孩的运动场赌场战场也就在于此,脚下是坎坷湿漉的一条地,
头上是支离破碎的一缕天, 小鬼们闹得天翻地覆也就有限,而且棚檐下的鸟笼里
的画眉、八哥婉转地叫,黄包车拉进来了,不让路不行,拉车的满口好话,坐在
车上的木然泰然,根本与己无 关,车子颠颠顿顿过去,弄堂的那边也在让路了,
这边的老妪小孩各归原位,都记得刚才是占着什么地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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