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赋

第3章


民国初年造起来的弄
堂倒并非如此,那是江南的普通家 宅,石库门、天井、客堂、厢房,灶间在后,
卧室上楼,再则假三层,勉强加上去,甚而再勉勉强强构作四层,还添个平顶。
不知何年何月何家发难,前门不走走后 门,似乎是一项文明进步,外省人按路名
门牌找对了,满头大汗地再三叩关,里面毫无反应,走动在附近的人视若无睹,
碰巧看那个长者经过,向你撅撅嘴,意思是 绕到后面去,上海人特别善于“简练
”,对方当然也要善于领会才好,这一撅嘴是连着头的微转,足够示明方位了,
但外地来客哪有这份慧能,仍处于四顾茫然中, 长者却已噙着牙签悠悠踱去,落
难者再奋起敲门,带着哭音地叫:“三阿姨哟”、“大伯伯啊”,近处的闲人中
之某个嫌烦了,戟手指点,索性引导到后门口,入目 的是条黑暗的小甬道,一边
是极窄极陡的木楼梯,一边是油烟袭人的厨房,身影幢幢,水声溅溅,烧的烧洗
的洗切的切,因为是几家合用的呀,从早到晚从黄昏到夤 夜,上海弄堂的厨房里
蠢蠢然施施然活动不止……为什么死要面子的上海人甘愿封闭前门而不惜暴露“
生活”的“后台”呢,那是人口爆炸的趋势所使然,天井上空 搭了顶棚,客堂里
拦道板壁,都成了起居室,不然就召租,一间即是一户人家,进出概走后门,后
弄堂相应兴旺起来,稍有异事,倾弄聚观,如沸如撼半天半天不能 平息,夹忙中
金嗓子开腔了:“粪车是我们的报晓噢鸡,多少的声音都被它唤嗳起,前门叫卖
唉菜哀〔加口傍〕,后门叫卖唉米……”上海市民们听了认为中肯,日 日所闻所
见的寻常事,亏她清清爽爽唱出来。大都会的“文明”只在西区,花园洋房,高
尚公寓,法国夜总会,林中别墅,俱乐部,精致豪奢直追欧美第一流,而 南、北
、东三区及中区的部分,大多数人家没有煤气,没有冰箱,没有浴缸抽水马桶,
每当天色微明,粪车隆隆而来,车身涂满柏油,状如巨大的黑棺材,有一张公 差
型的阔脸的执役者扬声高喊“咦哀〔加口傍〕――”,因为天天如此,这个特别
的吆喝除了召唤及时倒粪,不致作其他想,于是各层楼中的张师母李太太赵阿姨
王 家姆妈欧阳小姐朱老先生,个个一手把住楼梯的扶栏,一手拎着沉重的便桶,
四楼三楼二楼地下来,这种惊险的事全年三百六十五次都能逢凶化吉,真是“到
底上海 人”,而金嗓子把粪车唱成“报晓鸡”,小市民未必都能领这份诗意,恶
臭冲天的粪车隆隆而去,卖米的乡下人果然来哉,上好的粳米,色白粒大,故称
“杜米”, 沪语“大”作“杜”音,更有“香粳米”。煮熟后异香扑鼻,尤佳者
是浙江⑤荡田的“碧粳”,晶莹如玉而微透翠绿,别致的是吴江的“血糯”,紫
红的糯米,糯得 你没有话说。卖菜者也各有标榜:“南浔大头菜”、“无锡茭白
⑥”、“高邮咸蛋”、“萧山大种鸡”、“嘉兴南湖菱”、“十家香毛豆荚”,
讨价还会,兵法原理 大抵都用得上,谁买到了又好又便宜的东西,全弄堂为之艳
羡,而且尊敬,“合算”,沪音“格算”,上海人在“格算、不格算”中耗尽毕
生聪明才智,这就不是金 嗓子所能唱得清楚了,所以周璇的抒情一转转为指控:
“双脚乱跳是二房东的小噢弟依弟”,想必是楼板缝里下来的灰尘落在泡饭碗里
了,“哭声震天是三层楼上的 小噢东嗡西”,“小东西”可能是个无事生非的坏
女孩,一吃亏就嚎啕不止,至此,金嗓子有点疲倦,苦笑:“只有那卖报的呼声
,比较噢有书卷气……”报纸即使 是“号外”红印,也总是凶多吉少,周璇自作
聪明言过其实,但这支电影插曲还算是从前的写实主义,最后,电影中的女主角
表示“这样的生嗯活,我实在有点儿过 得腻”,这就很不真实,上海人从来不会
感叹日子腻,张爱玲惯用的词汇中有一个“兴兴轰轰”,乃是江苏浙江⑤地域的
口头语,在中国没有比“上海人”更“兴兴 轰轰”的了,从前上海报纸的本市新
闻多的是“自杀”消息,男则壮志未酬女则香消玉陨,吞金、吞鸦片、吞来沙尔
,这些决定告别上海的上海人,并非像周璇小姐 所咏叹的“生活过得腻”,而是
想兴兴轰轰实在兴轰不下去,才一了百了,如果灌肠洗胃救转来,养息十天半月
,又会上理发店,然后开箱子抖出樟脑味的衣衫,然 后再投入整个儿的兴兴轰轰
之中,不是天无绝人之路而是当时的路还没有真绝,从前的上海呀,迪昔辰光的
上海滩浪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另一句也 对,“鱼有鱼路,虾有虾
路”,上海人,平日鱼虾吃得多,所以喜欢以鱼虾来自喻、喻他,弄堂角底的垃
圾箱积满了鱼骨虾壳,灼热的煤球灰倒上去,腥臭随风四 散,背篓筐的捡破烂者
向垃圾箱一步步走近,蓬首垢脸,神色麻木而虔诚……
  上 海的弄堂,条数巨万⑦,纵的横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阵,每届盛夏,溽
暑蒸腾,大半个都市笼在昏赤的炎雾中,傍晚日光西射,建筑物构成阴带,屋里
的人都螃蜞 出洞那样地坐卧在弄堂里,精明者悄然占了风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
门前,屋里高温如水炉烤箱,凳子烫得坐不上,蜡烛融弯而折倒,热煞了热煞了
,藤椅、竹榻、 帆布床、小板凳,摆得弄堂难于通行,路人却又川流不息,纳凉
的芸芸众生时而西瓜、时而凉粉、时而大麦茶绿豆汤、莲子百合红枣汤,暗中又
有一层比富炫阔的心 态,真富真阔早就庐山莫干山避暑了,然而上海人始终在比
下有余中忘了比上不足,老太婆,每有衣履端正者,轻摇羽扇,曼声叫孙女儿把
银耳羹拿出来,要加冰 糖,当心倒翻,老头子,上穿一百二十支麻纱的细洁汗衫
,下系水灰直罗长裤,乌亮的皮拖鞋十年也不走样,骨牌凳为桌,一两碟小菜,
啜他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消 暑祛疫,环顾悠然,本来是上海人话最多,按说如此
满满一弄堂男女老少总该喧扰不堪了,然而连续热下来,汗流得头昏眼花,没有
力气噜苏,只想横倒躺成平的,天光渐渐暗落,黄种人的皮肤这时愈发显得黄,
瘦的肥的,再瘦再肥的,都忘我而又唯我地裎裸在路灯下,大都会的市声远近不
分地洪洪雷辊,从前的上海的夏天 呀,臭虫多,家家难免,也就不怕丢脸,卧具
坐具搬到弄堂里来用滚水浇,席子卷拢而拍之舂之,臭虫落地,连忙用鞋底擦杀
,已经入夜了,霓虹灯把市空映得火灾 似的,探照灯巨大的光束忽东忽西,忽交
叉⑧忽分开,广播电台自得其乐地反讽:“那南风吹来嗯清凉……那夜莺啼声凄
咦怆……月下有花一咦般的梦嗡……”蒲扇 劈拍驱蚊,完全国货的蚊烟像死烂的
白蛇盘曲在地上,救火车狂吼着过了一辆,又一辆,夜深露重,还是不进屋,热
呀,进去了又逃出来,江海关的大钟长鸣,明天 一早要上班,从前的上海的夏令
三伏,半数市民几百万,这样睡在弄堂里,路灯黄黄的光照着黄黄的肉,直到天
明,又是一个不饶人的大热日子。
  亭子间才情
  只 有上海人知道“亭子间”是什么东西,三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几乎每部片
子都要出现亭子间的场景,鲁迅的“且介亭”,大概也着眼于租界亭子间自有其
“苦闷的象 征”性。话说二十年代伊始,外国的本国的大大小小的冒险家,涌到
黄浦滩上来白手起家黑手起家,上海人口密度的激增快得来不及想想是好事是坏
事。所谓亭子间 ⑨者,本该是储藏室,近乎阁楼的性质,或佣仆栖身之处,大抵
在顶层,朝北,冬受风欺夏为日逼,只有一边墙上开窗,或者根本无窗,仅靠那
扇通晒台的薄扉来采 光透气,面积绝对小于十平方米,若有近乎十平方米便号称
后厢房,租价就高了。公务员、职工、教师、作家、卖艺者、小生意人、戏子、
弹性女郎、半开门的、跑 单帮的、搞地下工作的、乃至各种洋场上的失风败阵的
狼狈男女,以及天网恢恢疏而大漏的鳏寡孤独,总是侥幸地委屈地住亭子间,单
身、姘居是多数,也不乏标准 五口之家,祖孙三代全天伦于斯者亦属常见,因为
“且”“介”呀,且介即租界,租界即洋场,洋场即有各种好机会可乘,外国新
发明的“无线电”上海也仿造了, 样子像教堂的拱门,门里挤出尖尖糯糯的女声
,凭空唱道:“上海呀本来呀是天堂,只有噢欢乐呵没有悲唉伤,住了大洋房,
白天搓麻将……”亭子间与大洋房相距 总不太远,靠在窗口或站到晒台边,便见
大洋房宛如舞台布景片那般挡住蓝天,那被割破的蓝天上悠悠航过白云,别有一
种浩荡慈悲。亭子间里的音乐家咽下油条, 簌簌谱出:“轰轰轰,哈哈哈哈轰,
我们是开路的先哀〔加口傍〕锋,不怕你关山千万重嗡,不怕你……”大家听着
觉得确很有志气,其实亭子间中的单身男女,姘居者,五口之家,三世同亭,个
个把有限的生命看作无限的前程,因为上海这个名利场不断有成功的例子闪耀着
引诱人心,扬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时候,是屈得 几乎伸不起来的当儿,晒台
上晾着的绒线滴不完的褪色的水,竹竿把头顶的苍穹架出格子,双翼飞机从一格
慢慢移到另一格,看来总归要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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