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朱颜

归宿


血肉模糊的声音响起,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她诧异地睁开眼:“明儿?”
    金簪刺在杨璟明的手心里,贯穿而过,血珠子滑落,在她白色的袭衣上种下一串诡艳的桃花。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杨璟明颤抖,“你就这么恨我吗?”
    “我是为了大曦江山!”
    杨璟明拔出簪子,用血如泉涌的手与她相握:“清明,朕的江山,朕自会守护,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难道你忘了么,你还有女儿。”
    初雪?你想用初雪来威胁我?
    他紧紧抱她,害怕一松手,她就这么不见了:“朕会处理好一切,你依然会坐在帘后,你依然是大曦的太后。”
    他的胸膛滚烫,清明的心在颤抖。她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为他摘荷叶为伞的少年,为什么,你们父子如此相像?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端午节大宴的时候,清明见到了白尚书之子,那是一位年轻儒雅的贵公子,容貌俊美、举止得体,是一位谦谦君子。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追随着初雪,那眼中坠入情网的神色,连三岁小儿也能看出。
    “初雪。”清明握着女儿的手,“你看那位白公子如何?”
    初雪垂下头去,忸怩地笑:“母后……”
    小儿女的情思,清明已了然于胸,过了几日,便颁下懿旨,嫁秣陵公主与白尚书次子白朗月。
    婚期渐渐临近,十五岁的初雪快乐得像一朵娇嫩的花朵,为这死气沉沉的深宫增添了一抹亮色。
    “娘娘。”宫女捧着一只盒子进来,“这是皇上献给您的贺礼。”
    自从那夜过后,凝华宫的宫人全换成了皇帝的心腹,原先的哪去了,没人知道,也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盒子里是一只长沙铜官窑的秘色莲花瓷盘,造型优美奇特,盘中烧制着一首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心灵深处的某一根弦被拨动,仿佛看到一个坐在夜光白花丛中的少年正对着自己盈盈一笑,这样的景致,美得令人窒息。
    那个少年,究竟是谁呢?
    她浑身一抖,忽然觉得很害怕,将手一松,瓷盘跌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在脑中不断回响。
    “娘娘,这……”宫女吓了一跳,清明冷着心肠:“去告诉皇帝,就说我打破了。”
    “是。”
    宫女退出去,凝华殿又空了,她的心也跟着空了。
    啼鸟夜月,星子稀疏,窗明几净。清明坐在床边饮酒,还是梅子酒,今天饮了半壶,却没有一丝醉意。
    一个小太监走进来,她淡淡地说:“你来了。”
    “母后知道朕会来?”
    “我打碎了你送的瓷器,你必然会来。”
    “碎了就碎了吧,一只盘子而已。”他从后面抱住她,“朕亲口念给你听:君生我未生,我生……”
    清明打断他:“你那天在梅子酒里加了什么?”
    杨璟明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母后不愧是母后啊,那是天竺进贡的秘药,叫‘求不得’。”
    “求不得?”
    “人生有三大悲,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母后,你就是朕的‘求不得’。”
    心中悲悯顿生,她叹息:“既然求不得,又何必强求?”
    “朕是大曦的皇帝,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朕求不得的。”他嗅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又开始迷乱,“朕要得到你,要和你长相厮守。”
    “做梦!”
    少年嘴角滑开一个促狭的笑意:“白家次子就快成驸马了,待婚礼过后,让他去西北戍守边关如何?”
    清明脸色铁青:“新婚燕尔,你竟让他们分开?”
    “不然去西北也行。”少年缓缓解开她腰间的带子,脱下外衣,露出香肩,然后在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串粉色的吻痕,“就看母后的意思了。”
    清明咬着牙:“你又要伤害你的母亲了么?”
    “你不是我的母亲,是我的女人。”
    湘妃竹的窗帘哗啦落下,清明望着床梁上雕刻的龙凤,耳边是少年痴迷的喘息。他年轻紧致的身体像极了当年的杨恪,她轻轻颤抖着,渐渐沉沦。
    她的罪孽,又深了一分。
    身穿红色大衫霞帔、头戴七龙翟冠的初雪在清明面前跪下,深深一拜,清明将女儿扶起,望着那张年轻美丽的脸,欣慰地为她理了理衣襟。
    “初雪,答应母后,一定要幸福。”
    初雪娇羞地点头,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上绣满龙凤的华贵马车。车轮转动,她从车中探出身子:“母后……”
    鼻头一酸,不由得落下泪来,清明一直不停地挥手,直到马车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桂花纷飞,芳气清婉,鹊鸟鸣叫,阳光静好。这是一个美丽的秋日,秣陵长公主的婚礼隆重却并不奢侈,她的婚车碾过青石铺就的官道,驶向一生的幸福。
    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清明的秀发之上,新婚过后,白朗月和初雪就会去他们的封地,无忧无虑地生活。
    如今,她已了无牵挂。
    深夜,云收雨散。
    杨璟明双手环着清明的身子,让两人的青丝长发相互缠绕。
    “皇上,你该成婚了。”
    杨璟明愣了一下:“朕不要成婚,朕只要你,清明。”
    “我只是一个老太婆而已。”
    “不,你不老,你才三十五岁,你的容貌看起来就像二十多岁。”少年嘴角带着幸福的笑容,“马上就是秋狩了,还记得去年你猎了一只金貂,朕猎了一只梅花鹿。朕一直不服气,今年再决胜负吧。”
    “好啊。”清明背对着他,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还是一切从简,否则言官们又要絮叨了。”
    “好,好,朕什么都依你。”
    大曦皇室从未忘记自己身体里那一半鲜卑血统,更没有忘记先辈是从马背上得来的天下。每年秋天,宫中都要举行盛大的狩猎,在皇家牧场上林苑,贵族子弟们身穿戎装,策马引弓,豪气干云。
    “母后,别忘了,决一胜负!”杨璟明高举长弓,英姿勃发,清明穿着黄色方领罩甲,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笑道:“好啊,这次哀家一定赢。”
    “这可说不定,母后若输了,当如何?”他朝她挤了挤眼睛,清明微微抬起下巴:“哀家不会输。”
    “那就走着瞧,到时候朕可要向母后讨赏。”他一甩马鞭,大叫一声“驾”,策马飞奔而去。
    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舍,目光如胶似漆地黏在他策马而去的方向,陷入了沉默。
    “娘娘?”侍卫恭敬地问,“要开始狩猎么?”
    她回过神:“走吧。”
    风在呜咽,胯下的马越跑越快,那是一匹汗血宝马,可日行千里。侍卫们拼命跟在她身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后离自己越来越远。
    转过一座山头,侍卫们气喘吁吁地追上去,却齐齐愣住。
    汗血宝马停在一棵松柏下,低头吃草,马背上挂着象征太后身份的罩甲和绣龙曳撒。
    脊背一阵发凉,众人仿佛看到明晃晃的砍刀就悬在自己头顶。
    “什么?太后失踪了?”杨璟明将猎到的金貂往地上一丢,脸色转白,策马来到汗血宝马前,侍卫将清明的衣服献上,他匆匆翻过,发现里面夹着一封信。
    没有题头,没有落款,只有寥寥数十字。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他打了个激灵,愣愣地瞪着那来自于太后的俊秀小字,像丢了魂儿。
    “陛……陛下?”随行太监被他的神情吓到,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下令寻找?”
    少年帝王毫无反应,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蓦然间,他大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滚下马来,众人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扑过来:“皇上,皇上!快叫太医!”
    杨璟明神情恍惚,直勾勾地望着苍穹,在心中喃喃念着:清明,清明。
    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她了。
    宫中传出消息,瑶光太后在秋狩时坠马身亡,礼部上谥号为孝恭明皇后,与孝明帝、孝睿明皇后一起合葬明陵。
    十五岁的皇帝悲伤过度,大病一场。三月大丧期满,迎娶左都御史之女为后。
    这一生,开昭帝后妃无数,却没有一个子女,他五十岁驾崩,百官迎楚王之子为帝,年号景炎。景炎帝昏庸无道,宠信奸佞,致使民怨沸腾,各地民乱不止。
    景炎八年,一位姓景的中年人领兵攻陷帝都襄月城,景炎帝于宫内*,新君登基,建立大朔朝,年号开明。
    大曦朝灭。
    又是一年牡丹花开时。
    水碧山青,万壑千岩锁翠烟。
    一位青布短衣的女子牵着白马沿山路而来,山花飞扬,迷尽来时路。树木掩映之中,渐渐现出一座青瓦山门,门上挂匾,匾上龙飞凤舞。
    无量观。
    十七年前,曾有一位容颜绝美的道士与她约定,在这偏僻的道观中相见。
    她叩响山门,无人回应,幸而门未上锁,她推门进去,眼前蓦然一亮。整座道观,并无一人,却到处都是白牡丹,除了夜光白之外,还有白雪塔等数十种,仿若卷雪,逸韵流芳,仙姿绰约。
    三清殿内,隐约可见一位道士背向而坐,一身白衣胜雪,乍一看,真觉得是牡丹花仙降临人间。
    清明静静地站在门前,不发一言。
    道士忽然站起,转身,飘如游云,矫若惊龙。时隔十七年,她见他,还是惊为天人。
    景檀之拈花微笑,一笑倾城。
    “我若江上泛舟,君是否愿随之往?”
    清明嫣然一笑,一如他们年轻时那般旷达洒脱。
    翠叶藏鸳,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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