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

第142章


 
  ——下世纪(十九),亡于荷兰。 
  二、广东省人吴元盛,在婆罗洲北部建立戴燕王国,自任国王,王位世袭,立国百余年。 
  ——下世纪(十九),亡于荷兰。 
  三、广东省潮州人张杰绪,在安波那岛(纳土纳岛)建立没有特定名号的王国,自任国王。 
  ——下世纪(十九)张杰绪逝世,内部发生纷争,王国瓦解。 
  四、福建省人吴阳,在马来半岛建立另一个没有特定名称的王国。 
  ——下世纪(十九)被向东扩张的英国消灭。 
  这只是几个英雄人物,而屹立到二十世纪今天的暹罗王国的开国国王郑昭,还不包括在内。 
  华侨的历史是一篇血泪史,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移民,受到过像中国移民所受到的那种永无终止的可怕灾难。就像被父母遗弃而又走进蛇窟的孤儿一样,除了自己保护自己外,没有人保护他们。当中国国力最强大时,如本世纪(十八)初叶,对他们不但毫无帮助,反而巴不得他们在海外死尽灭绝。到了下世纪(十九),国势衰弱,又逢欧洲帝国主义的武力汹涌而至,东南亚华侨的处境,就更艰难。所有中国移民的据点,都被白种人现代化的武器抹去,中国人被当作猪仔一样,被贩卖到更遥远的地球的那一边的美国去做苦工——美国铁路至少一半以上都洒着中华人的汗和泪。东南亚成为白种人的天下,贫苦的中华人常出卖自己一段时间对年或十五年)给白种人当奴隶,期满之后,再用自己卖身的代价,经营小本生意,他们所受的压迫剥削,并不比运往美国的同胞好。一位对东南亚相当熟习的英国作家,曾感叹说:“做一个十九世纪的中国人,真是一种苦刑。”这句话说明华侨的悲惨遭遇,但也显示中国人倔强的一面。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秘密武器,这秘密武器是:高度的含垢忍辱,高度的勤劳吃苦和高度的警觉。使他们在万难之中崛起,而且壮大,竟掌握东南亚各国的经济大权,大大地出乎那些手执屠刀的帝国主义国家意料之外。 
  十一 文字狱
  清政府为中国开疆拓土是它光荣的一面,但它也有不光荣的一面,那就是它所发动的先后持续一百余年之久的文字狱措施。 
  中国每一个王朝几乎都有文字狱,这是极权政治的特色之一,不过都是一些偶发事件。直到十四世纪明王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才把文字狱作为一种合法的谋杀手段,这手段到了清政府手中,更进一步地作为一种镇压汉人反抗的血腥工具。 
  产生文字狱的心理背境,十分简单。当权者内心有潜在的罪恶感和自卑感时,自顾形惭之余,对别人的一言一语,都会硬拉到自己头上,恼羞成怒,采取强烈的报复。尤如一个秃子一听别人提到电灯泡就七窍生烟一样,朱元璋因为自己曾当过小偷,就总以为知识分子都要揭他的疮疤,满族人总以为汉人会借着文字来转弯抹角的表示对他们的轻视。 
  所以,每一个文字狱,都是当权者神经衰弱、做贼心虚的一种反应。 
  我们将清王朝最著名的一些文字狱,列为下表,以代表冗长的叙述:  
  从这些案例,我们可以了解文字狱的本质,即有权人物对文字所加的奇异曲解。像贾士芬的咒语“天地听我主持,鬼神归我驱使”,不过是巫师们一贯的“口中念念有词”的勾当,竟然成为谋反的证据,可以当作文字狱的典型说明。尹嘉铨自称“古稀老人”,这是一句古老的成语,但弘历却酸溜溜地说:“我自称古稀老人,早已布告天下,他怎么也敢自称古稀老人?”竟想用政治手段制造自己的文学地位,可谓异想天开。 
  文字狱的审判是中国历史性司法黑暗——人权毫无保障的再一次的大暴露。每个案件发生时,皇帝先交给高级官员组成的专案小组研究如何处理,向皇帝提出所谓的“公论”——当时的术语称“九卿公议”。专案小组所提出的“公论”,当然千篇一律的认为那倒楣的被告罪大恶极,坚决的要求用酷刑“凌迟”处死,家属全部砍头。皇帝立即表示他的宽大恩典,特别加恩,免去凌迟,改处绞刑(或改处斩首),全族(或全家)男女老幼,改为发配到黑龙江(黑龙江黑河)或宁古塔(黑龙江宁安)给穷披甲人为奴。 
  这种审判像一幕漫画家笔下的卡通,包括皇帝在内,不过一群小丑。没有人敢提出较轻处罚的建议,更不要说为当事人呼冤了,而且即令对当事人一句有利的话都不敢说,否则不但救不了被告,反而使自己也陷了进去。王锡侯案,江西省长(巡抚)海成,仅建议草去他“举人”的身份,弘历就勃然大怒,下了一道杀气腾腾的谕旨说:“海成请仅革去王锡侯的举人,所谓人臣尊君敬上的心安在?乱臣贼子,人人得而杀之的大义又安在?海成真是天良丧尽,辜负我命他当官的大恩。”海成还是幸运的,没有被砍头。徐述夔案的江苏省民政厅长(藩司)陶易,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曾经拒绝受理对徐述夔的检举,结果判处死刑。 
  文字狱的奇异谋杀,产生下列几项影响: 
  一 汉人知识分子本已拘限于儒家学派狭小的范围,现在在这狭小的范围中,史学、文学,以及对儒家学派经典的评论阐扬,都受到不可测的咒语禁制。知识分子只好走两条路,其中一条路是更加埋头在传统的八股文、科举之中,努力做官。八股文的特征是在纸面上写尽仁义道德,在纸面上坚持人生以仁义道德为根本,而仁义道德又以帝王和统治阶级的利益为标准,于是全国士大夫——现任官、退休官,和以当官为唯一盼望、但尚未当上官的读书人,全体用帝王所喜悦的方式,阿谀帝王。 
  二 另一条路是使知识分子专心一意从事考据工作。所谓考据,就是用这本古书去考证那本古书,用这本古书上的字去考证那本古书上的字,把平生精力钻在古书的旧纸堆里,成为一个工匠,不需要想像力,也不需要理解力,只要钻得年代稍久,就可以自称或被称为学者。这种学术,自然不会触怒任何人。 
  三 人民对现实政治和政府前途,更漠不关心。因为不关心,所以就没有爱心——也可以说因为没有爱心,所以就不关心,不关心和没有爱心就不担忧它的覆亡,既不担忧它的覆亡,就不会作任何批评。人们所听到看到的,全是歌功颂德。这是中国历史上人民对政治和政府冷漠的重要原因,文字狱使政府跟人民间的距离,更加扩大。 
  四 大黑暗再度来临。 
  本世纪(十八)的西方,被赞扬为理性的世纪,政治形态和意识形态,以及人性的尊严和人权的保障,都有突破性的进展。而中国人却酱在反理性的恐怖之中,连作诗的想像力,都被酱死。 
  十二 大黑暗的反扑
  事实上,起自十四世纪的大黑暗,并没有衰退,它只是被清政府万丈光芒的武功逼到一旁。第三个黄金时代主要的是指对外的开疆拓土,它对国内的贡献,仅只限于维持了社会的秩序。第三个黄金时代像一个暂时天朗气清的台风眼一样,满族人以入关初期那种旺盛的活力,一鼓作气地为中国扩张出广大的空间。但在内政上,他们没有可以跟他们军事力量相称的政治能力,以致把明政府的罪恶传统,大多数都接受下来。所以大黑暗的凶潮毒雾,仍在台风眼四周滚动澎湃。任何政权都是一个有机体,清政府的青春期一过,大黑暗四面八方反扑面至,只刹那间,中国社会又陷于明王朝时代那种伸手不见五指之境,文字狱是促成大黑暗迅速反扑的主要原因之一,因它促使官员们丧失了理性、道德和法律观念。发现保持官位的方法,只在于俯首帖耳,不在于明辨是非。 
  大黑暗重临的按电钮人物,就是在文字狱浪潮中表现最癫狂的弘历,这个在位六十年之久的皇帝,在后半段时间,开始对政治厌倦,但并不是对权力厌倦,他沉湎在“下江南”的游荡生活中,这种生活是对大黑暗发出的邀请书。 
  玄烨大帝曾到过江南六次,每次都很俭朴,目的在察看堤防和了解东南地区的社会。弘历到江南也有六次,誓言他的目的也是如此。问题在于,他的目的恰恰不是如此,他跟杨广、完颜亮一样,同染着大头症,六次下江南不过发泄他的自炫欲。六次下江南的时间和目的地,列于下表: 
  第一次一七五一年到杭州、海宁 
  第二次一七五七年到杭州 
  第三次一七六二年到杭州、海宁 
  第四次一七六五年到海宁、杭州 
  第五次一七八○年到杭州、海宁 
  第六次一七八四年到杭州、海宁 
  中国历史上有三个因下江南而闻名于世的酒肉皇帝,那就是七世纪的杨广;十六世纪的朱厚照,跟本世纪(十八)的弘历。弘历下江南所组成的南巡集团,声势之大,不亚于他的两位前辈,每次都有万人之多,像一群初登岸的饥饿海盗一样,所到之处,几乎都要洗劫一空。江苏省教育厅长(学政)尹会一,曾上奏章劝阻,奏章上说:“民间疾苦,怨声载道。”弘历光火说:“民间疾苦,你指出什么地方疾苦?怨声载道,你指出什么人载道?”皇家教师(侍读学士)纪晓岚,是儒家学派巨子,他因主编《四库全书》而被人尊重,曾趁便透露江南人民的财产已经枯竭,弘历大怒说:“我看你文学上还有一点根基,才给你一个官做,其实不过当作娼妓一样豢养罢了,你怎么敢议论国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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