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家的人们

第2章


作者从人物的一生中摄采了某些具有特征性的事例,加以探讨,渲染,赋予每个人物以特定的个性和使命。
    作品对人物的描写,贯彻了作者看待历史人物的“俯瞰法”、“看完整的人生”的主张。例如,在作者笔下,丰臣秀吉既是一个实现了统一日本伟业的英雄,也是一个封建思想很浓的人物,他千方百计、煞费苦心地要使自己掌握的权力成为丰臣家世袭的天下,而以致最后陷入了昏庸。
    作品所描述的虽然没有什么离奇的情节,惊险的场面,毋宁说都是些常见的、容易理解的故事,然而读来不仅使人感到亲切、有趣,而且使人觉得有不少发人深省之处,对于我们理解日本的封建社会--生活在那个社会的人,他们的思想、风习、趣味、爱好等等会有不少裨益。
    译者在日本工作期间,曾有机会于1980年秋天到大阪市司马先生府上拜访过先生,受到先生亲切的接待。司马先生对中国怀着友好的感情,曾多次访问过中国。司马先生现任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常任理事,对日中两国的文化交流甚是热心。司马先生要我向中国的读者转致问候。《丰臣家的人们》是我国翻译出版的司马先生的第一部小说。这个译本的出版,如果能在加深我们对日本的了解方面起一点作用,将使译者感到十分喜悦。由于译者水平有限,错误的地方在所难免,希广大读者指正。
    译者一九八二年六月于日本京都
  在尾张国知多半岛的根部,有个叫作大高的村庄。村子里有一些松树和杉树,长得苍劲而古朴。
  听说,从前这里曾经是面对鸣海海滩的渔村。但是由于战国中期织田家常在这一带围海造田,致使这村庄如今离开海边已经相当远了。然而即便是现在,当人们站在村子里稍高的地方向大海方向眺望,仍能透过松树桠杈间的缝隙,看到湛蓝的伊势海翻滚的波涛。
  这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村庄。可出人意外的是,村子的守护神却供奉在一座按照《延喜式》的规定建造的古老的神社里。由此看来,这村庄从相当远古的时候起就已经存在了。神社取名火上姊子。
  “姊子”——顾名思义,这里祭祀的是上古时代曾在这一带生活过的一位姑娘。她叫宫箦媛,是古时候当地一位名叫稻种的酋长的妹妹。她和从大和地方来这里征伐东夷的日本武尊结了亲。两人之间大概有过几夜的衾枕之欢吧。只因为和古代英雄有过这么一点因缘,这位姑娘的大名载入了《古事记》,当地人还在林木深处为她建造了这座神社,附近的村民们从遥远的年代起就一直对她顶礼膜拜。人是靠因缘而生存的。如果人只是孤单单一个人生活,那他完全和兽类无异。只有当他生活在因缘——亦即与他人的关系里时,一个生物的人才具备了作为一个社会的人的资格。这大概是佛教徒们所发现的人世的奥秘吧。宫箦媛姑娘的奇异遭遇,和我们下面要讲的故事有一点象征性的关系。
  战国时候,在这大高村里,住着一个四肢瘦小的农夫。
  他叫弥助,靠自己的少量薄田和租种别人的一点田地过活。弥助无甚本领,相貌也长得丑陋。妻子早死,此时,他正要物色一个可以续弦的女人。在这一带村子里,时常有穿村走巷的货郎来往。这些货郎,就如传播花粉的风一般,所到之处,常为人介绍对象、撮合亲事。其中有一个货郎出来担当月下老人,他对弥助说道:“中村寨里,有一个女人,正好与你门当户对,虽是个寡妇,幸好并没有子女,你看怎么样?”就这样,这门亲事成功了。
  女人叫阿友,长得很丑。弥助颇为失望。然而就是这位阿友,日后竟成了全日本无人不知的贵妇人——瑞龙院日秀。这自然是弥助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象弥助这样阶层的人结婚,是谈不上举行什么仪式的。无非是在门口燃起一堆篝火,请几个亲戚和近邻,喝几口象醋一般的酸酒就算完事。待来宾们都回去之后,阿友双膝跪在房里的地板上,用一种与她的长相很不相称的娇滴滴的声调,对弥助说道:“妾无家可归,望夫君永远爱怜!”
  “这下可捡到便宜了!”
  弥助听到这女人娇滴滴的声音,看到她那温顺的态度,心里这样想道。不错,阿友就等于没有娘家。据阿友说,母亲生了她和弟弟之后不久,她的生父就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母亲穷途末路,无以为生,便招了邻家的男人竹阿弥为婿,重新结了婚。不久以前,又为竹阿弥生了一子。后父竹阿弥生性粗暴,为此,她的一个胞弟被迫弃家出走。她对生养了自己的娘家没有感情。听了女人的这番诉说,弥助开口道:“这于俺反倒更好。”要是讨了个老是恋着娘家的媳妇,那该是男人的不幸。于是,他又对妻子说:“快快扎下根来,就把俺这村当作生你养你的地方吧。万事全靠因缘哪。”
  弥助说:“万事全靠因缘。”然而他哪里知道,一个奇妙的因缘早已在人世的一角破土而出了。它在弥助夫妇全然不知道的地方萌芽、生长,而且以一种近乎奇迹般的势头伸展着。此人就是弥助媳妇的弟弟,小名猴子。顺便说一下,有一本叫作《太閤的身世》的书。口述者是中村寨的里正、稻熊助右卫门的女儿,她是这姐弟二人青梅竹马的朋友。晚年,她向养子土屋贞知讲述了出生在自己村子里的那位稀世英雄童年的故事,并令他记录下来。该书一开头就用简洁的笔触介绍了这位阿友的弟弟:幼名猴子,改称藤吉郎,后为筑前守。
  继而写道:信长公赐其羽柴姓,故号羽柴筑前守。后任关白,蒙天子赐丰臣姓。……太閤姐生于同地,号瑞龙院。此姐弟二人为同父同母所生。
  内弟秀吉的飞黄腾达,完全改变了大高村农夫弥助的生活境遇,这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他连名字都改成了“三好武藏守一路”。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境遇的突变而惊讶,妻弟秀吉说了句:“弥助兄,你当个大名吧!”就使他成了在尾张国的犬山拥有十万石封地的诸侯。然而弥助毕竟是个农民,他没有当大名的信心,只得恳求秀吉,允许他不去尾张,把封地放在秀吉的直属管辖之下,他自己则领着俸禄,住在大坂城里,过着清闲的日子。
  “如今我这身子早已不属于我了。”弥助茫然地这样想。
  他被加上“三好”这个姓氏的始末,也如一出魔术戏一般。秀吉出身低微,为此他总要给他的亲族的身份尽力粉饰一番,哪怕是虚假的也好。阿波地方的三好氏,是名门望族,一度曾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红极一时的人家。如今这家族早已没落,只留下一个号称笑岩入道的老人,还在人世苟且偷生。这老人原名三好康长,极盛时曾当过山城守,威震摄河泉三州,后被织田信长所驱逐。现在,他将自己的老残之躯寄靠于秀吉。秀吉也待以诸侯之礼,让他当了自己的幕僚。秀吉对这位笑岩入道说:“入道,把你的姓借我用一下。”
  既然是秀吉的命令,笑岩当然不能不听从。于是他就把弥助夫妇认作了自己名义上的养子和养女。不仅他们夫妇,连他们所生的孩子,也算作孙子。并让其中一个叫次兵卫的,作了三好家的后嗣,叫他使用三好家的世袭名字孙七郎,称作:“三好孙七郎秀次”。
  这便是日后任关白要职的秀次其人。总之,秀次的父母弥助夫妇,并没有为自己的前程作过任何努力。这一家贵族的形成,完全靠了“因缘”。孙七郎秀次也因之而享受着这奇运带来的恩泽。虽说如此,不过,孙七郎和他的父母毕竟不同,他多少作过一点点努力。确切地说,这努力还不止是“一点点”。
  孙七郎秀次在举行过成人仪式之后,就在河内领得了二万石的封地。后来,他在舅舅秀吉的带领下,从十四五岁起就从军出征。不消说,他从一开始就担任了独当一面的大将。十六岁那年参加了征讨伊势地方的泷川一益的战争。
  “好好努力,干得好,将来有你的好处啊!”舅舅秀吉每每这样说。
  所谓“好处”,大概是指当秀吉的接班人吧。这敢情是恰当不过的。因为这位孙七郎,乃是世界上最最纯真地继承了秀吉血统的人。虽说孙七郎的二弟小吉(秀胜)也一样,但是这位二弟智力稍差,而且生下来就是个独眼龙。三弟还是个孩童(此人后来名叫秀俊),而且早已被秀吉的异父同母的弟弟秀长领去作了养子,所以已经不能算在内了。总之,和秀吉有血缘关系的年轻人,只有他姐姐阿友所生的这三个。
  “这位少爷将来要当统帅。”
  这一点,秀吉军中的各位将领也都看到了。自然,一些谙于世故的将领们就把孙七郎作为秀吉的代表来对待。
  只有福岛正则,把这事当作笑柄,公然对孙七郎抱着轻蔑的态度。福岛正则是秀吉为数不多的亲戚之一。他原名市松正则,是尾张国清洲地方一个箍桶匠的儿子。因与秀吉的亡父有着血缘关系,从小就养在羽柴家里,充当小勤务兵,在贱之岳战役中立过功,现在当了头领,统率着三队人马。正则原本就是个锋芒外露的人,被人认为有些狂妄之处,加上那种自认是秀吉的至亲的观念过于强烈,致使他只会用一种嫉妒的目光看待孙七郎,并旁若无人地对秀次评论道:“这小子充其量只有翻土块的本领。”意思是说,这是块当农民的料子。
  当有人称孙七郎为“公子”时,正则咧着嘴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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