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家的人们

第9章


  秀次向告诉他这一消息的人叮问了一句:“真的是正则吗?”
  “没有错,是他。”那个人回答说。
  这时,秀次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因为秀次和这个正则,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关系不好。从特意选择正则当使者这事来看,秀吉下了什么命令,也就不言而喻了。这就是死。
  果然不出所料,秀吉命令他切腹自杀。
  自从得知自己要死的那一瞬间起,秀次给了人们与以往的他迥然不同的印象。当听到赐死的命令时,秀次和担任他的文事顾问的僧侣西堂下着围棋。眼看着就要取胜。这时,福岛正则的部下、任淡路守的雀部,奉正则之命走了进来,通知秀次,已经作好了让他切腹自杀的准备。秀次看着棋盘,点了点头,而嘴里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我赢了。”
  他指的是围棋。“各位仔细看看,作为日后的证据,这次是我胜了。”周围的人定睛细看,果然不错,这回是秀次赢了。这件事本身也颇为新奇。因为秀次和西堂对弈,从来没有赢过。也不知是什么神差鬼使,到这大难临头的时刻,他却赢了。看来,这件事使他很是高兴。他兴奋得脸颊绯红,宛如少年一般。
  秀次对在场的众人说道:“我现在就去切腹,可这盘棋请别毁了,把它轻轻地搬到房间里去,大家回头好好观摩一下这局棋的着法。”
  秀次说完上面这番话,便转过身子面对淡路守雀部,用一种对上司的谦恭口吻请求道:“想写封遗书,能允许吗?”
  他的请求得到了允准。于是,秀次给自己的父亲、正室夫人以及全体侍妾们写了三封简单的遗书。遗书的字写得龙飞凤舞。
  写完之后,把笔一掷,然后对西堂和尚说道:“我的一生,全是太閤一手安排的。连这死也如此。”当回顾这奇特的、完全由别人一手摆布的人生,他的内心也许不无感慨吧。
  “我马上就去死,这也是太閤的安排。然而,切腹所用的刀子却在我自己手里。”总而言之,他或许是想说,只有切腹自杀是由自己动手的,唯有这件事是一生中自主地采取的行动。接着,他对西堂和尚说:“你是和尚,可不必死。”可是西堂却说:“您不必说了,敝人陪您同去。”说着,他自己也做好了切腹的准备。顺便交代一下,原来这西堂和尚乃是孝藏主的侄子,他为婶母说了假话而感到羞愧,已暗暗下了陪主人去死的决心。
  秀次悠然地走过一段回廊,不久就在切腹的场所坐下了。
  他弄错了方向,面朝了东方。按照佛门的说法,佛在西方十万亿土。应该面朝西方。西堂提醒他说:“您这样不符合规矩。向西坐着吧。”秀次没有作声。西堂再次提醒他,秀次这才回答说:“也有人说,佛在十方。故可不必寻求方位。”他的意思是想说:“至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让我自由一下吧。”
  担任介错(为切腹者断其头的人)的人抡起大刀一闪光,秀次的人头落了地。由于违反了切腹的规矩,他的尸体向东方倒去。
  目睹这副情景,西堂喃喃地说:“殿下搞错了方向。这事儿颇为奇妙。殿下的一生不也是这样吗?”
  西堂仰望着西方坐下,就这样被砍下了头。自然,他的尸体倒向了与秀次相反的方向。西堂和尚临死前自言自语的那句话,后来传到了民间,这宛如一句箴言,象征了秀次的整个生涯。说实在的,秀次或许是投错了娘胎吧。
  秀次死后,他的妻妾以及她们所生的孩子,不分男人老幼,一无遗漏地全都被处了死刑。
  刑场设在京都三条河的河滩上。在那里挖了一个六十来米见方的土坑,土坑的四周围着鹿寨,行刑的是一些被称作“河原者”的贱民,他们个个披胄戴甲,手持弓箭。
  行刑那天是八月二日。只见从聚乐第的南门赶出来一批身穿白色孝服的妇女和儿童。事先等待在门外的刽子手们,就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们一个个抓起来往车上装。每辆车上装两三人,然后运往三条河滩。
  在刑场南头的一角,筑了一座土台。台上放着一颗人头。这是秀次的首级。
  “快向那里拜几拜,快拜!”刽子手们一边叫喊着,一边把他们驱赶进围着鹿寨的土坑里。
  把人都赶进之后,就关闭了入口,接着就开始了屠杀。刽子手们追逐着这群妇女儿童,见人便刺,抓住就杀。刑吏抓住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当着母亲的面,犹如杀小狗似的把他杀了。母亲面对着这情景,吓得昏倒在地。这时,另一个刑吏把她拉起,立即挥刀砍下了母亲的头。秀次的正室夫人一之台和她的女儿阿宫姑娘也不例外。她们母女俩事先都写好了绝命诗,女儿的绝命诗是:“常言道,人生最悲处,莫过骨肉死别离,而今同赴黄泉路,不胜喜。”
  行刑是公开进行的。在刑场四周围观的群众达数万人之多。特别是能够俯视刑场内部的三条桥上,更是人山人海,令人担心桥架是否会被压塌下去。然而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明白:杀这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着天下人的面,公开进行这场大屠杀,到底期待产生怎样的效果?
  不一会工夫,行刑完毕。她们的尸体,连同秀次的首级一起被扔进了在河滩的一角事先挖好的一个深坑里。然后,往坑里填上土,在土塚上竖起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如下文字:
  乱臣贼子秀次之坟
  孙七郎秀次的生身父亲,封为武藏守的三好一路,被撤去了官职,没收了封地,降为原来的平民,并被流放到了赞岐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在流配之地赞岐,靠耕种几亩薄田度日的弥助,每天都要这么自言自语地嘀咕好几遍。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位孙七郎的父亲,看来也未能明白他自己一生的奥秘。
  秀吉的正室夫人,官名北政所,俗称宁宁。不用说,她是丰臣家庭的主宰者。此人为人爽直、性格开朗。就是在官居从一位之后,也一点不摆架子;始终操一口她的出生地、故乡尾张的方言,与秀吉说话时也不避人前。
  有一次,夫妇俩正看着能乐的狂舞时,好象发生了口角,争论得很激烈,双方都用的是尾张的方言,说得又快,在座地其他人,不知道他们俩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北政所咧嘴笑了起来。紧接着,秀吉也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刚才不是吵嘴呀!”看到这情景,在座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这么想。
  谁知秀吉却对这些能乐的演员们说:“对我们刚才的吵嘴,怎么看哪?”
  秀吉的脾气是:什么事情都喜欢开个玩笑。他特别喜欢诙谐的和歌和机智的谈吐。演员们都知道这一点。首先,鼓手以大鼓相比,开口答道:“夫妻吵架闹嚷嚷,鼓锤敲在鼓皮上。”
  紧接着笛师借笛音作比喻,说道:“比哩哩哩哩,谁是谁非?谁是谁非?”
  听了两人如此机敏的回答,秀吉夫妇都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北政所就是一个这样性格的妇女。
  倘使她生得有子女,那么,丰臣家的命运兴许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丰臣家没有子息,这是丰臣政权自成立那天起就具有的一个致命性的缺陷。各地的大名嘴上虽然不说,但是肚子里却在想:“这个政权怕长不了。只能在秀吉殿下这一代保得住。”
  大名们心里只顾盘算一个问题:秀吉之后,执掌天下的该是谁呢。不用说,谁都明白,那是在各方诸侯中位居首席的德川家康。此人不仅实力雄厚,出身高贵,而且才干超群,官位显赫。于是有不少大名,一方面对丰臣家恭而敬之,而同时却又悄悄地与家康交好。例如藤堂高虎,此人可以说是秀吉一手栽培提拔的,作为大名,他本与家康处于同等地位,可是他竟然偷偷地对家康说道:“请阁下把敝人当作臣仆吧!”
  为了稳定政局,丰臣家必须造就接班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此乃丰臣政权最重要的政治。然而,不幸的是,秀吉的近亲为数极少。是的,他已经让外甥秀次作了自己的养子。除了秀次,身边再也找不出合适的人了。为此,他甚至把不是自己亲属的宇喜多秀家都收作了养子,算作丰臣家的一员。此外,与秀吉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金吾中纳言小早川秀秋之所以成了丰臣家的养子之一,也是以上述情况为背景的。
  这位秀秋乃是北政所血统的人。
  北政所的娘家有两处,一个是生她的家,一个是养她的家。她出生在织田信长家的小臣杉原(后来改姓木下)助左卫门定利的家里,很早就作了姨母浅野家的养女。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同时,无论这杉原家,还是浅井家,都成了诸侯。奇怪的是(尽管是有原因的),只有北政所的这两处娘家,日后成了德川政权的大名而残存了下来,直到明治维新的时候。
  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前后,北政所出生的杉原家,已由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家定当家了。弟弟家里,子女很多,北政所早就讲过:“我想从你们家这么多孩子中要一个作养子。”
  天正五年(1577),她的弟弟木下家里,又生了第五个儿子。这就是日后的秀秋。秀吉这时担任织田信长手下的中国地方的司令。北政所住在秀吉的基地近江地方的长滨城里。杉原家早就是秀吉的部属,因而他们的邸宅当然在长滨城下。北政所以城主夫人的身份,回娘家祝贺外甥的诞生。
  “这孩子真可爱啊!”
  北政所把这婴孩仔细看了一番之后,不禁高兴得拍起了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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