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家的人们

第26章


  秀吉说道:“给他半个肥后国吧!”
  虽然是半个肥后国,那也有二十五万石领地之多。从仅有三千石领地的清正目前的身份来说,这简直是一次叫人头晕目眩的荣升。
  清正听到封给他半个肥后国的消息,一方面感谢秀吉的大恩,同时以加倍的深情感谢北政所--也可以说是感谢养母对他的慈爱。在清正对北政所的感情中,常常有一种思慕之情,就如幼儿喜欢闻闻刚刚洗完澡的母亲的身体所散发出的香味。对于清正来说,道义上的主人是秀吉,而感情上的主人,也可以说是北政所吧。
  “肥后的另外一半二十四万石领地,决定给弥九郎,你们要和睦相处啊!”
  清正正叩拜在地上的时候,听到秀吉这么说,他登时感到无比的气愤。
  “竟是那开药铺出身的弥九郎这小子啊!”
  想到这里,清正没法理解秀吉的用意。清正信奉一种单纯的价值观念:所谓武士,有武功才有价值。在这一点上,和他的保护人北政所的价值观念毫无二致,正因为他们之间有着同样的价值标准,所以北政所喜爱清正,清正也乐意和她亲近。然而,对清正来说,秀吉的用人却叫人难以捉摸。
  小西弥九郎行长是秀吉作为织田手下的一员将领、担任中国地方的行政长官时发现的人材。
  由于他足智多谋、善长外交,秀吉将他收作了自己的部下,担任下级的参谋军官,并让他出使过许多地方。后来,秀吉又把他的父亲--在堺地方经营药材的商人小西寿德,以及他的哥哥小西如清也请来,叫他们充当秀吉的行政顾问,有时也让他们担任某一地方的行政长官,给以很大的重用。秀吉在夺取政权之后,由重用清正这样的善于野战攻城的军人,改为重用小西行长这样具有经济眼光的行政管理人材。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顺便交代一下,商人小西一族,过去在从堺地方到大坂这带,生意颇为兴隆,然而,行长所在的小西家,在这小西一族之中,只是个中流人家,因而即便在商界之中,也还算不上名门。
  由于经营药材的关系,小西行长这一家,祖祖辈辈精通对朝鲜的贸易,行长也曾几次渡海去过朝鲜,对朝鲜的山川地理和政治形势了如指掌,而且还通晓朝鲜语。行长的这些经历和能力,对秀吉具有很大的魅力。他打算将来让他担任对朝鲜的外交工作,而且有朝一日出兵征讨时,可让他与清正两人配合,共同挑起先锋大将这副担子。清正的骁勇,再加上行长的智谋和外交知识,两者要是能互相配合,那么征讨军就会如虎添翼了。
  但是,清正不理解这一点。
  “原来竟把半个肥后国封给了他呀!”
  清正仅仅以一种偏见来看待事物。他感叹世道之衰落,认为那种虽然没有什么武功,却会在府衙的铺席上对秀吉阿谀奉承、献媚取宠的武士,竟比有赫赫战功的人越来越受到重用。而且,这一批朝中派聚集在丰臣家政权的中枢,相互之间的团结也很紧密。才子石田三成当上了这一帮人的首领,统率着近江地方出身的一批官吏,小西行长也隶属于这一集团。
  “离开京城到边塞去后,会怎么样呢?”
  清正的心中不免涌出这样的忧虑。清正既然讨厌这批朝中派,而且对他们敬而远之,如果被这帮人在秀吉面前信口开河的诬告上几句,那么说不定他也会遭到跟佐佐成政同样的命运--赴任之后,被没收掉所封的领地,被命令剖腹自杀。当初,倘使成政与这批朝中派有交情的话,他们就会帮他在中央调解,说情,也许就不至于遭到那样的厄运吧。
  “不知夫人知道这事不?”清正以哀求似的口吻说道,“小的与那药材商关系不好,现在将一国五十万石领地一分为二,让我们两人各得一半,那就必然会发生纠纷,弄得两败俱伤,而且这卖药小子准会通过治部少辅,在殿下面前说小的坏说。”
  清正的请求是,到那时候,万望夫人可怜在下,救救我。他以一种小儿对母亲撒娇提要求的心情,说了上述这一番话。
  北政所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说:“我明白。”
  清正对前程的忧虑,她也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可以说,他们两人有共同的忧虑,而且担忧的不仅仅是清正的前途。北政所本人也和清正一样,对于丰臣政权今天这种偏重朝臣的情况,暗暗地感到不满,对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这帮人没有好感。
  她对清正说:“你放心地去吧!”
  她的特点是:说话总是那么直截了当。听了北政所如此明确的表态,清正脸上的愁云消失,面容也变得开朗了。他匆匆地向北政所告辞了。
  但是北政所自己的心境却并没有如她的话语那么明快。在秀吉还姓木下的时候,可以说没有她的内助,是谈不上秀吉的功劳的。她常常为秀吉充当人事安排方面的参谋。在秀吉去外地作战期间,还担任对织田家的社交工作,并把家中的整个情况,报告给秀吉。她一方面要精打细算地安排全家的经济开支,同时又要照料秀吉的那些手下人。要是没有她,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秀吉。
  在秀吉改姓羽柴,任近江地方长滨城主的时代,也是一样。这一时期,秀吉净去抓中国地方的事务,经常不在家里。为此,甚至可以说,长滨城的事实上的城主是她。
  然而,现在,她的这些工作,已由石田三成等奉行们干了。可以说,随着丰臣政权机构的日趋完善,她已经失业了。
  她的作用也已经失去了。即便清正被人谗言,她对处理这些事情的石田三成他们领导的行政机关,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力。为此,她能否保护得了清正,也还是个未知数。
    但是,秀吉对她的态度却与从前没有两样。
  秀吉常常发口头禅似地说:“只有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现在有侧室多人。这话既可理解为对宁宁的深情厚爱,意思是你宁宁和她们不一样,我特别爱怜你,没有人比你更叫我喜欢的了;另一方面,这话也可能是指宁宁的地位。宁宁是丰臣家的主妇,是丰臣家本身的代表,而众多的侧室在法制上不过是侍女而已,在她们看来,秀吉是主君,与此同时,宁宁是主家。因之,这就成了所谓的“例外中的例外”吧。
  说实在的,作为丰臣家的主妇宁宁,她的地位是比任何时代的任何妇人都更为华贵的。
  秀吉任内大臣的时候,她同时被册封为从三位,进而于天正十五年,升为从二位。接着于同年的九月十二日,和婆婆大政所一起,从大坂搬到京城的聚乐第居住。迁居时,按照秀吉的爱好所动用的仪仗之盛大,行装之华丽,在妇女的出游史上,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的了。光是随同的侍女就达五百多人。轿子二百乘,车马一百具,箱柜行李不计其数。随行的各大夫和担任警卫的武士,全穿一色火红的服装。这副装扮更显出,这是一支这个国家最高贵的妇人上京的行列。
  而且,沿路禁止男人观瞻,即便是僧侣也禁止混在人群之中。理由是:考虑到他们看到年轻美貌的侍女之后,可能会想入非非。哪怕偷偷地想一下,那也是对北政所的不恭。这支壮丽无比的队伍引得人们赞叹不已,不久就传遍了天下。六十余州的人们都普遍地得到这一印象:北政所乃是日本国首屈一指的贵妇人。而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效果,多半是靠了秀吉所一手导演的这支仪仗队的成功。
  第二年(天正十六年)四月十九日,即加藤清正册封肥后的一个月前,这位“丰臣吉子”晋升到从一位。这已是人臣中的最高位了。回想起从前在尾张清洲浅野家那铺着薄薄席子的陋室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的往事,对于如今这般显赫的地位,她连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了。
  宁宁常常对身边的侍女们说:“尽管官位升了,但我还是当初的我,没有变化。”
  她的奇迹,与其说是她的飞黄腾达,不如说是她并没有因之而使自己的人品有丝毫的改变。就是在她晋升为从一位之后,她也从来不讲京都话和宫中用语,任何场合总是用一口说得很快的尾张方言。平常对秀吉讲话也是一样。和几十年前她被称作藤吉郎的老婆时的那种作风一模一样。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哪怕在别人面前,也会与秀吉热烈地争论起来;她也常常和侍女们一起高声谈笑。例如,夜里在灯下聊天的时候,会毫不掩饰地讲起过去穷困时的种种趣话,引得大家发笑。又如,前田利家的妻子阿松,从前住在织田家的军营里时,与宁宁是近邻。当初她们常常隔着“一道木槿的绿篱”站着聊天,现在宁宁对阿松的态度,和那时完全没有两样。
  阿松常常说:“真是难能可贵的人哪!”
  阿松早先曾对她的亲生儿子前田利长和次子利政讲过:“北政所夫人,说不定比太閤还强。”
  这位叫作阿松的前田利家的老妻本人,也是一个内助利家创业的、很有魄力的人物,并非寻常的女子。利家死后,她取了个色彩绚丽的法名,叫“芳春院”。在加贺地方的前田家是拥有足以与尼将军(指镰仓幕府源赖朝的妻子北条政子。源赖朝死后,落发为尼,掌握了政权)相匹敌的权势。下面讲的是后话,且说在利家死后,在关于前田家将来的归趋问题上,阿松曾一一和宁宁商量,并全部听从了她的意见。
  阿松还这样训戒她的长子利长:“无论什么事,你都要听北政所夫人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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