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心烙

13 chapter 13


人生来就会笑,它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笑是由愉悦的心情而引发的面部表情。
    所以,如果想要一个人笑,除了让对方有愉悦的心情外,别无他法。
    何沁舞看着正在认真忙碌的赫凡。
    她知道,他现在的心情绝对与愉悦绝缘。
    如果她现在逗他笑,会不会更是难上加难?
    可是,她必须争取每一时每一刻,必须尝试任何会让他笑的可能。
    何沁舞抬头望了望湛明如水的天空。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她可以。
    好,就从这里开始。
    “笑不仅可以说明上天赠予我们人类的美好,它还能让人延年益寿。”何沁舞笑嘻嘻,“我们不仅在生活顺遂的时候要笑,在心情极度不愉快的时候更要笑,这样才能打起精神面对考验,面对挫折,面对困难,你说是不是?”
    何沁舞在内心为自己打足了气,但转瞬就泄了。
    赫凡还是很认真的挖洞,根本没有要睬她的打算。
    “再过不久,碧草如茵,美丽的花儿就会再绽,这山林花树,明媚风景奇妙轮回不休,这些难道都不值得人笑吗?”何沁舞鼓励自己再接再厉,“这世间有如此多值得人发自内心深处而笑的事,就像一个人,他就算有一百个优点,如果你只看到他的两个缺点,你就会讨厌他,然而,如果你只看到他的两点优点,那就算他有一百个缺点,你也会将它们忽略,还是会喜欢他。”
    乍暖还寒时节,风吹得有节有奏。
    赫凡抬头,瞄了她一眼,没答话,低头,继续他未完的工程。
    只有一眼,很短、很浅、很闪电的一眼,何沁舞的心便悸动了下,她不知不觉便离了题,“我就是这样看你的。只要你也这样看我,我相信你也一定会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的。”
    赫凡将七零八落的碎片埋进他挖好的洞里。
    何沁舞很辛苦地笑得满脸桃花,“你总不能因为我杀了一只小松鼠就完全忽略我的所有优点啊,对不对?这样对我真的很不公平。你对一只小松鼠都能这么有爱心了,为什么就不能分一点点给我?”
    他不应。
    他如果不是聋了、瞎了,双重障碍,就是他打算将她漠视到底,好让她知难而退。
    显然,赫凡是后者。
    何沁舞扬起笑脸,笑得更阳光,再说,“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会寂寞吧?我留在这里可以跟你说话,可以为你做饭,洗衣,还可以陪你看日出日落,不是很好吗?有一个人这么真诚的想要关心你,难道你都不会觉得感动,觉得可以会心一笑吗?”
    他还是专注的做小松鼠天天的坟。
    何沁舞持续不断的对不说话的赫凡说话。
    可惜,她说到口干舌燥,而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排斥我?”
    她耸耸肩,继续展开笑颜。
    小小的坟墓正好完工。
    他望她一眼。
    笑不累吗?
    他转开视线,“跟天天道歉。”
    何沁舞一愣。
    赫凡抬起眉,目光里出现了几分不耐烦,“跟天天道个歉。”
    他开口了!
    很悲哀,她竟觉得自己很悲哀。
    她竟比不过一只死了的动物。
    不过,她的努力也算没有白费,终于打开他的说话能力。
    她的嘴角撇了撇,“对不起。”
    赫凡说,“你弄错对象,你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转过脸,何沁舞正对那块立在小小坟土上的小小木牌,“天天,对不起。”
    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她指了指木牌上的字,“天天是两个字,这里有一、二、三、四……四个字。”
    眼一沉,他说,“你没有一丝忏悔,没有一丝歉意吗?”
    她昂起眸凝视着他黑眸的翦影,一语双关,“死了就是死了,你做这些它就会活过来吗?自欺欺人有什么用?忏悔有什么用?歉意有什么用?你很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你才会为天天造坟,而在你心目中最重要的殷姑娘却不见你有任何的表示,就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可能会忘记天天,但绝不会忘记殷姑娘,一个是用形式,一个是用心,你觉得自己为天天造了个坟就有意义了吗?就能说明你有多么的在乎它吗?……你救不了殷姑娘,于是断袍立誓不再行医……你为天天造坟,你为殷姑娘断袍,到最后,你还不是只为自己心安?……可是,有用吗?……生命还在继续,就应该珍惜眼下的一切做自己能够努力做到的一切。赫凡,你比我有学问,你告诉我,一味地哀悼过去,有什么用?”
    太阳快下山,八卦林里的树叶会遮蔽阳光,因此外面暗得更快。
    她的疑问如同一根刺噎在他的喉咙教他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胸口一阵阵地刺痛着,却又不能发作。
    终于,他说,“以后,不要再直接间接的旁敲侧击,否则,后果自负。”
    午后的风儿在林中停止了流动。
    赫凡飞身一掠,身影消失在绿意漾漾的林中。
    何沁舞追上去,她的轻功比他的轻功要深厚,要追上他,并不难。
    赫凡落地,他背靠一棵梧桐树,坐着。
    身后的足音,绵密有声。
    转过身,他静看着再次跟着他的何沁舞朝他一步步走来。
    “我们约定的时日已经过半,难道你天真的以为我会因寂寞而留你下来?”他淡淡地道,“让我笑,你做不到的,何不早些放弃?执着不是好事。”
    人类是经验的动物,却总是喜欢重蹈覆辙。
    何沁舞在他的身畔坐下,就着美好的日光盯审着他仍是没什么表情的俊容。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对你这么执着。”坐了许久后,何沁舞说,“可能是因为从小到大我都很认命,也从未全力以赴努力地为自己去争取过什么,所以,我才会想要全力以赴地试试看,全力以赴地这样做会为自己争取回什么东西。”
    她瞧着他那张写满了心事的脸庞,“我可以碰你吗?”她问他。
    或是被她眼中的某种情愫触动,他静默不语。
    没有出声反对,她当作是认同。
    她的动作很轻柔,小心翼翼,想再深入探索些,却不敢造次。
    “怎么样才能让你笑?”她很苦恼。
    他按住她的手掌,拿开。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又如何能够回答你?”他又何尝不想笑。
    只怕那些笑,已经散落在了岁月的阴影里。
    好久,她说,“没关系,我一定会想到让你笑的方法。”
    她露出灿烂笑脸,那笑颜连阳光都失色。
    他看着她,目光仿佛一潭深泉。
    心,微微震动。
    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一个人独居在这山林,早忘了寂寞,专心研药,十分地自得其乐。
    如今,这清静的感觉很难再找回来。
    不再研药,无事可做,他才发现寂寞。
    她在此叨扰,她同他共饮,她同他说话……
    难道,他的心底深处真的没有庆幸过吗?……
    庆幸有人在身旁,陪他抒解心郁,伴他阻拦寂寞吗?
    没有庆幸过吗?
    有。
    有的。
    然而,他不知道怎么表达,他不知道怎么诉说。
    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去表达。
    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去诉说。
    她很好,然而,她还没有好到让他愿意改变初衷。
    屋内的烛火孤单地摇曳——
    将何沁舞正仔细缝制衣物的身影拉映在素白的窗纸上。
    赫凡扬眉,他似是着迷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线,断于何沁舞的齿间。
    何沁舞抬眸,望进了一双深邃的眸子里。
    她怔望着面前这张逆光的俊颜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到他面前,她将缝制好的紫袍递到他手上。
    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有点暖,有点酸,有点苦,有点甜。
    她说,“断袍已经缝合了,你说得对,要不要继续行医是你的自由。就像当初你可以选择救铭生或放弃救他一样,就像当初你可以选择救那些被瘟疫感染了的人们或放弃救他们一样,没有人可以强迫你做任何选择。我也不会再自不量力的那么做了,所以,我想问你,你到底想选择什么?真的要放弃你引以为傲的医术吗?”
    他细抚那紫袍的缝合处。
    她轻叹一口气,散发出难以解析的柔和情感,“如果明日我再无法令你笑,我会如你所愿的离开,但是,你到底要用多长的时间来自暴自弃?”
    久久沉默之后。
    将紫袍收拣好,他的嗓音醇厚低柔,“谢谢。”
    咦?
    谢谢?!
    是谢谢吗?!
    何沁舞的心里一阵惊喜,她伸手揉了揉耳朵,就怕自己听错了,“谢谢吗?赫凡,你对我说谢谢吗?”
    赫凡看着她如孩子般满足的脸孔,缓缓地漾出一个笑颜,“何沁舞,谢谢你。”
    有些表情,在心中被隐藏,可却并不等于被遗忘。
    何沁舞见到他的笑脸,虽然那么那么浅,以至于那么容易错过,她还是激动地追问,“你在笑吗?你这个笑容可不可以算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微笑?”
    “你说是就算是吧。”赫凡走至床榻,不给她多嘴的余地,率先躺在床上,和衣而睡。
    你说是就算是吧。
    那就是说他承认他发自内心的笑了?
    何沁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喜若狂无法自拔。
    赫凡躺在里面,背朝外,给她留了大半张床的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何沁舞这才熄灭火烛,轻巧地躺下,与他后背相对。
    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何沁舞轻轻地呼吸,像是怕惊扰了赫凡。
    她的神智清醒,根本就兴奋得睡意全无。
    他为什么会笑呢?
    她是怎么令他笑的?
    他怎么突然就笑了?让她都来不及检查是哪个细节让他露出笑容。
    唉,找不出一点他笑的原因的蛛丝马迹可以明天再用一次。
    身上忽然被什么东西盖住。
    她用手一摸,是被子。
    鼻尖还能闻到被子传来的淡淡的熏香。
    这被子只有一床,就连昨日风大,他都是自己盖,绝不管她的。
    “赫凡……”她叫他。
    赫凡不应声,如同没听见。
    “你还没睡着吗?……”她问了一声,他依然无动于衷。
    她想起他说的那声谢谢。
    她拉高被角,心头有一处,暖暖的。
    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万事开头难。
    这是不是说,她的胜算其实还蛮大?
    忽地,她的嘴角勾出一抹美丽笑花。
    虽然有点小人,但是要想赢,看来,她不使出必杀技是不行了。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长。
    何沁舞必胜绝杀技在黎明的曙光闪亮登场那一刻开始——
    赫凡一睁眼便对上何沁舞笑意盈盈的脸蛋,挑眉,他说,“我很好看?”
    何沁舞猛点头。
    “好看跟好笑很有区别的。”他要下床。
    她按住他。
    他没反抗,想看她玩什么。
    她诡异一笑,“你不反抗哦?你可能会后悔的。”
    他看她笑得一脸贼样,兴头一起,愿意陪她玩玩,“你想霸王硬上弓?”
    霸王硬上弓?!
    “算是吧。”诚实是美德的。
    他失笑,无语。
    “我劝你现在推开我。”她还是做不来太小人,给他一个机会。
    她的脸靠得很近,近到他能在她的黑瞳里清楚地看见自己,不经意地,他爱上她闪闪发亮的黑色眼珠。
    她的声音清亮却无端端地听得他的心跳紊乱。
    “一大清早的,你是想干什么?”他故作镇定。
    很快,他就知道了——
    因为何沁舞的双手左右夹击,攻城掠地。
    她一手在他的腋下搔,一手在他的颈项挠。
    他的嘴角抿成一条线。
    别误会,赫凡这不是在生气,只是在很努力地、很努力地、很努力地不让何沁舞发现他很想笑。
    他就快要憋笑憋出内伤来,可却不想这么便宜她。
    “你不怕痒?”何沁舞果然停下动作。
    必胜绝杀技对他没用?
    顿时,她挫败异常。
    来来回回地,她在屋里转圈,然后,她像想到什么,跑了出去。
    就在她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刹那,他的嘴角勾起,控制不住的笑容可掬。
    可惜,何沁舞没看到。
    过了许久也未见何沁舞归来,赫凡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她去哪了?
    身子像有自己的意识,他出屋,准备去找她。
    只是,他才踏出屋子,就见她朝他奔过来。
    “何沁舞的温情必杀技,一定要让你发自内心深处的笑。”
    何沁舞笑盈盈地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接而握住他的一只手。
    她牵着他运用轻功飞速往前走,小小的手心包裹起大大的手掌,牵出没人说得清的情愫。
    他的脉搏加快了吗?
    也许,他喜欢她的手这样不轻不重地握着他的手的……感觉。
    “你看——”她先松了手,往前一指,“冬天的毛毛虫在冬眠休息过后,开春的时候,它们就破茧成蝶,翩翩起舞了。”
    翩跹而舞的蝴蝶五颜六色,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我从不知这儿有这么多蝴蝶。”他说。
    她轻轻巧巧地笑了,“这儿本是不多的,是我昨夜偷偷洒下的花粉将它们全引到这儿来的。”
    “就算是如此,那又怎样?”赫凡扬眉,“你把蝴蝶引到一个地方就能让我笑?”
    “别急,你仔细看啊……”她淡淡的笑,像春风拂过,恬适,宜人。
    阳光灿烂,五彩蝴蝶骤然变成了起伏的褶皱,鲜亮而明确。
    那是……
    他的名。
    他的呼吸一窒,为那蝴蝶铺设而出的,他的名。
    那日,她开心到不行,只因为自己学会了写五个字。
    她指着她的名笑着说,这是我写的何沁舞,何沁舞三个字就是这么写的。
    她指着他的名笑着说,这是我写的赫凡,赫凡,你的名比我的名要好看。
    她指着他们的名笑着说,何沁舞,赫凡,我都会写了。
    “你?……”他怔看她的笑颜。
    他第一次呈呆呆状。
    她的笑容微敛,轻叹。
    这个人……
    她伸手扯他的脸颊,“你到底笑不笑?!”
    他不负她所望,嘴角扬起漂亮弧线。
    她很有本事。
    他又笑了。
    那么轻易地就笑了。
    他真的觉得他的笑觉神经已经掌握在她手中,她扯一扯,他就可以笑了。
    “你笑了耶!”何沁舞好想尖叫。
    她很快乐,连带把他的冷淡疏离远远推开。
    然,他的笑容突地褪去,抓住她的手,握紧,“你的手怎么了?”
    将她的衣袖往上拂起,他这才发现,她的手全是大大小小的擦伤。
    “任何事,想要得到回报就得要付出,我受一些伤换你发自内心的笑,我觉得,很值得。”她示范地朝他笑一个,“跟着我,再笑一个。”只要他再笑一个,她就功德圆满了。
    他甩掉她的手,“你受伤了,我怎么还会笑得出来。”
    这话很暧昧,他一说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何沁舞先恍过神来,她笑脸迎人,“你担心我?那是不是表示你不讨厌我了?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了?”
    他一震,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情开始动摇得控制不住。
    他讨厌这种感觉,他讨厌所有他掌握不住的感觉。
    就像双亲……就像殷桃……
    他一口否决,“我绝不会再笑第三次了。”
    旋身,他离开,毅然决然。
    她的双脚像被固定,她的眼神朦胧而坚定地望着那背影。
    孤傲……寂寞的背影。
    他在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呢?
    她不懂。
    她的身后,那些从严寒中走出来的生命依旧在和煦的风里轻轻地舞蹈。
    潮起潮落。
    花谢花开。
    缘聚缘散。
    岁月流水。
    人走人留。
    何去何从。
    赫凡一直坐在屋里,何沁舞一直没回来。
    她走了吗?
    心,被什么揪紧了,有点疼痛。
    门在这时,被推开。
    他望向那扇打开的门扉。
    何沁舞就站在门边。
    他不知自己是何心情。
    她对他扬起笑,站在门边不断说话,可他连半句都不搭理,更别提会有笑容。
    她知道他是铁了心要她离开。
    于是,她收起所有伪装的笑容,“你真那么希望我走吗?”她问他。
    “你走吧,你有你的世界,本来你就跟我不是一路人。”他终于开了口。
    “没试过,你怎么就知道我跟你不可能?”她再问。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没有试不试。”他再答。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说,“我在离开之前,你可以给我一个离别的发自内心深处的笑吗?就当作是我们相识一场,划下好聚好散的完美句点。”
    “不必了。”他这么回答。
    他的面部表情诱发了她的叹息,很轻,很轻,轻得让他无法发现她的心,不畅意。
    她就那样站着,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再见。”然后转身。
    “何沁舞——”他叫住了她。
    她旋回身来。
    他轻轻扬起笑意,“谢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
    他笑了。
    如她所愿。
    她的心混着酸甜滋味,酸涩甜腻的滋味在心中迅速蔓延开来,刺激全身感官……
    然后,她没有说什么。
    然后,她慢慢地转身。
    然后,她走进八卦林。
    然后,她走出他的视线。
    她已经知道该怎么走出八卦林的八卦阵。
    有多少个春天,就有多少个选择的叉口。
    有多少个叉口,就有多少个丢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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