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心烙

14 chapter 14


如果说,殷桃在他心中是一朵带刺的玫瑰,爱恨分明,傲然孤绝,闪亮耀眼——
    那么,何沁舞便是一朵清雅的百合,她没有殷桃的好强倔强,却有着比玫瑰浅的一阵暗香。
    这夜,他睡得极浅。
    这夜,他辗转反侧。
    她走了。
    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不是吗?
    本来她就是他人生轨道的一个意外。
    没道理这样的意外还能持续一辈子。
    她走出他的生命,是必然。
    不得不然。
    他终于又可以过回属于一个人的清幽生活。
    他要的就是不再和任何人有所牵扯。
    他要的就是完全的孤独。
    他要的就是完全的清静。
    但,为什么?
    他的心底会有些许不知所措,会有些许空虚。
    不要紧的。
    他强迫自己入眠。
    这,些微的不适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调适过来。
    深夜的露水,一见阳光,便消散无形。
    赫凡难得晚起,他在床上思考这一天该怎么度过。
    有何事可做?
    无事可做。
    人在忙碌时,总想空闲,然而,一旦闲下来,却又感到寂寞,只因为无事可做。
    有人在身旁叨扰关心觉得累赘,然而,那人一旦离开,却又感到孤寂,只因为太寂静。
    人,有时想想,真是可悲的动物唉,自寻烦恼的典型。
    终于翻身起床,赫凡到河边打水洗漱。
    烧柴,煲粥,赫凡一个人倒也弄得悠然自得。
    青菜粥,很素。
    坐在桌边,他才尝了一口便怅然的搁下汤匙。
    舔了舔唇腔内淡淡的味道,他总算承认自己的厨艺略逊她一筹。
    怎么又想到她?
    是相处久了,产生的依赖?
    他也会依赖人吗?
    他以为是不会的。
    他很早以前就已经非常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了。
    也没什么。
    陪伴他的唯有药材。
    一直只有药材。
    何沁舞说,他只是想让自己心安,所以意气用事断袍立誓再不行医。
    转回眸,他拾起汤匙,舀下一口浓粥送入嘴里。
    意气用事吗?自暴自弃吗?
    或许吧。
    他唤做娘亲的女人将剑抵住他的脖子,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记不清楚了。
    似乎很久远了。
    他只记得当时,娘亲用非常迷人的声音对他说,“虽然你身上流的是那个卑鄙无耻的人的血,也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污点。但是,我真的不想亲自杀你……”
    他怔怔地看着那把与娘亲的笑容一样明亮耀眼的长剑。
    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惊惶,恐惧,恍惚。
    她低下身子吻了他的额头,她说,“孩子,不要怪我……既然他知道了,你若不死,他会抛弃我,那个女人会取代我,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消失……所以,为了我……我的孩子……请你死吧……”
    他想问那个女人,如果他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污点,如果她想要他死,那么,她又何苦十月怀胎将他产下?
    可是,他流血了,喉咙好痛,说不出话来。
    他浑身发颤,往后缩,女人也跟着往前近逼。
    他的手往后摸索,正好触到桌上那把他时常玩耍的匕首。
    求生的天性让他紧握着那把很短的匕首,刺入了女人的胸口。
    娘亲那双妩媚,勾魂,时时刻刻荡漾着光彩的眸子,在闪过震惊,不信的情绪后,再也无法勾摄任何男人的魂魄了。
    当鲜血喷洒出来,溅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污浊的世界,这是一个充满罪孽的世界,所有的爱,所有的情感,都是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他逃了,可是,没有人打算放过他。
    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身上的伤口溃烂发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再加上多日不曾进食,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周遭传来异响,越来越近。
    他不逃了,他不走了,他不动了。
    就这样死了吧。
    原来,死亡并不可怕。
    他甚至开始……期待它的到来。
    他的眼神逐渐涣散,可就在即将陷入昏迷之际,他又竭力撑开沉重欲合的眼皮。
    他一定快死了……否则怎会看见天使?!
    她越走越近,最后蹲在他面前。
    他用晦暗无神的双眸望着她。
    她歪着头,睁着亮灿灿的大眼睛望着他。
    “那孩子在那里,在那里!”有人这么喊。
    “他们要抓你?”她皱眉,“你一定是太饿了,所以,偷了人家的东西吃,对不对?”
    他想说话,喉咙却干哑得难以开口。
    她二话不说,非常吃力地背起他,“你撑着点,不要睡觉,我带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缓缓闭上眼皮,再也看不清她的容貌。
    但是,他知道——
    她好美!
    她的心……很美。
    自跟师父学医开始,他就决心要做到最好,要让所有的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日夜不停地研药,他不辞辛劳地钻书。
    她懂他,她知他。
    他问她,会笑这样的自己吗?会笑他自不量力吗?
    她骂他笨蛋。
    她指着他的鼻子骂。
    她说,讲出来会被别人嘲笑的梦想才有实践的价值啊,否则,那就不是梦想了,而且啊……梦想很大的话,就算跌倒了,姿势也会很豪迈。
    他告诉自己……
    这辈子,他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都一定要。
    可惜,天不遂人愿。
    多少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只想他伸出手救他们的至亲或所爱一命。
    他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无所不能,他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多少的生死。
    而……他却连唯一想保护的人……也救不了……
    既然如此,鬼煞算什么?!他拥有这一身世人敬羡的医术又有何用?!
    到最后,他还是得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被死神夺去性命,无能为力!
    何沁舞错了。
    他为天天立坟却不为她立坟,不是因为一个用形式,一个用心。
    而是,他在遵照她最后的请愿。
    她说,聃,你带我走,好吗?我不要死在大家的面前,那样……好残忍。
    她知他,懂他,正如他知她,懂她。
    她选择留下背影。
    她是在说,至少留一个希望。
    她是在说,让她的生亡成为一个谜。
    虽然那谜底,所有人都清楚。
    可,只要未见,依然可以期待,期待一个神话的奇迹。
    然而,他怎能做到?
    其实,不是不懂她的想法。
    包括她让他与何沁舞立下白头偕老的誓言,他都能明白她的用心。
    她怕他自暴自弃,她怕他意气用事,她怕他日益堕落,这是她的忧惧。
    有人可以约束他,有人可以牵制他,有人还需要他,他便不能,也不会这么做,这是她的以为。
    何沁舞就是那个人,这也是她的以为。
    如果他还在乎她死后是不是能够安息,那么,他一定会遵守在她面前与何沁舞许下的誓言,这还是她的以为。
    她以为何沁舞可以给他爱,只要他敞开心,给何沁舞机会,总有一天,他也会爱上何沁舞,两个相爱的人彼此幸福地相偎相守,白头偕老,他会拥有幸福,拥有被爱与爱人的幸福,这是她最好的以为。
    这一切,终究,只是,她的以为。
    对他而言,她怎样以为皆无妨,只要她能带着笑,只要她能带着满足,只要她能没有遗憾,只要她能没有牵挂,只要是……为了她。
    他能为她做的最后的一件事,便是全然接受她所有以为的以为,让她以为自己的以为是真的以为。
    风一吹,吹落了思绪。
    粥,有些凉了。
    以前,他是不喜欢喝粥的。
    他不喜欢粥这种粘粘,腻腻的味道。
    何沁舞却很喜欢煲各种各样的粥。
    喝粥的习惯应该是他躺在床上昏迷的那阵子养成的。
    到如今,想戒……却发现已经上了瘾。
    对原本讨厌的滋味竟然上瘾了,想来,也真觉得有点可笑。
    赫凡的身子突地一僵,他的那双黑眸益发黝黑深邃。
    有人在门外!——
    “是谁?!”
    他将手中的汤匙往大开的门扉外甩去。
    “哎哟!——”娇柔软声,“赫凡,你没看到我怎么还能扔得这么准?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声音……
    站起身,赫凡双手撑桌,试图让那桌面透骨的冰凉从双手流窜全身,镇静自己过于烫热的心绪。
    门外安静了。
    赫凡迈着僵硬的步履,慢慢走向门扉,转弯——
    两人直立相对,各怀心思。
    “你怎么又回来了?”赫凡望着她沉默的面容。
    何沁舞咬紧红唇,不知在想什么、打什么主意。
    “没有银子上路?”赫凡想到这个可能,他转身进屋。
    何沁舞跟着他进了屋。
    她的脚才刚踏进屋里,赫凡便把搜罗出来的所有的银票放在她的掌心让她握好。
    “你把这些都给了我,你自己呢?”她问。
    “我已经不需要它们了。”他定定地瞅着她,“拿着它们,你可以和你的家人一起过好日子了。”
    她的眼眸,暖暖热热的,何沁舞快速拭去某种她不愿意让人见到的东西。
    跟着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呵呵……呵呵……”她得意地又跳又嚷,手舞足蹈起来,“笨蛋,笨蛋,笨蛋!赫凡真是个笨蛋!”
    赫凡向何沁舞逼近一步,脸色一沉,不悦道,“有胆你就再得意忘形一点!”
    何沁舞无惧他凶狠的目光,还灿烂笑着提醒他,“你还没发现吗?我赢了!”
    他说三日内让他笑三次,她做到了。
    莫名其妙一次,蝴蝶之绚一次,还有……离别前他叫住她的那一次。
    加一加,算一算,总共三次,不多不少。
    赫凡愣了愣,随即恼怒地将她扯近,“卑鄙、可恶、狡猾!”
    何沁舞不理会那勒住小蛮腰的有力手臂,自顾自地将银票塞进自己的香袋,而后,她又取出那块祖传的梅花绿,“这红绳断了,所以,我才下山去买红绳,并不是一去不回头。”
    这刻,她的微笑甜美至极,“夫君,愿赌服输哦。”
    夫君?
    赫凡的脸一黑,“谁是你的夫君?!别乱叫!”
    “当然是你,你就是何沁舞的夫君,别忘了,你可是发过誓要跟我白头偕老的……你知道,这玉佩是我何家的祖传之物,我现在就将它赠予你了,今后,你便是我生命中除铭生外,最最最重要的人。”
    她温柔地帮他系上玉佩。
    温热的纤纤玉指轻触过他的颈间,竟令他感到一阵颤栗,如被闪电劈中,电流游弋。
    她仰着脸,温柔地凝视着他,静静地绽开一朵微笑,“我赢了,以后,你再也没有借口可以甩掉我了。”
    许久之后,他恢复说话的能力,“我是一个无趣的人,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跟我相处很无趣,没有人可以忍受一个无趣的人一辈子的。”殷桃就是例子。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无趣的人,而且还特别特别地别扭,别扭地扭曲别人的好意,别扭地隐藏自己的好意。”
    她的眼瞥向桌上那碗素粥,“你做的?”
    他讨厌她说着一个问题又转到另一个问题,“我们在谈未来。”未来是很重要的东西,那可不是吃的东西可以比拟的。
    她坐到桌前,开动起来。
    他大步走过去,就要发火。
    她皱眉,吐舌,伸出小小的手指用推死蟑螂的方式将那碗粥推向桌角,仿佛那是洪水猛兽,“这真是你做的?”好难吃。
    他狠狠地瞪她,声音却轻柔,“那是我的,你不会是想我帮你也弄一碗吧?”没门。
    何沁舞猛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弄就可以了。”昨日,她耗费太多体力,脑力,精力,需要完美的食物来自我补慰。
    红绳是借口。
    昨夜,她在客栈住了一宿,一直在思索着要不要再回来,一夜未眠,她犹豫了许久。
    天一亮,她本来就决定要回江南的,可是,脚却硬生生往这里来。
    她说服自己,她一定要回来看看他惊愕的样子,然后大尝特尝胜利的滋味,最后再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可是,人心,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着。
    他将银票全数塞进她手中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走不了了,不想走了,她想跟他在一起,就算她从他身上不能获得什么……她也不想走了……
    她想在他身边,每日每夜地看着他。
    她想……爱他。
    她想真诚地,用一颗真心去爱他。
    何沁舞站起身,直直地看着眼前略带张狂的俊颜。
    “不要这样看我。”
    被她的注视惹得极不自在,赫凡的脸一偏。
    何沁舞突然张臂环抱住赫凡。
    “你……”
    来不及阻止,赫凡被她突来的举动给震撼住。
    “赫凡……请你尝试接纳我,好吗?”
    她的脸蛋抵在他胸前,聆听他的心跳。
    他才动了一下,她的双臂却像藤蔓般缠得更紧,她轻轻恳求,“别动,让我再听听你的心跳。”
    赫凡静静任她抱着,不自禁张臂回拥她。
    或是为她的话语撼动,或是为她身体的温度温暖了他的孤单寂寞。
    她的身子好暖,好温暖……
    在这一日过去很久很久很久以后,赫凡才发觉,原来,远在他的心爱上她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恋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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