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心烙

22 chapter 22


久违了,江南。
    何沁舞伫立在城门外深吸一口气。
    桂花飘香,沁人心脾。
    回首,她看到那棵不知在她离开后究竟茁壮了几许的桂花树。
    她扶了扶肩上的包袱,不再留恋,转身,进城。
    她的心情是雀跃的,她的心情又是惶恐的。
    她的心情连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雀跃更多,还是惶恐更多。
    就要见到许久未见的家人了,她的心情应该是极其雀跃的,可,那一些的惶恐又来自何处呢?
    青山碧水,浮云悠悠。
    这是她记忆中的江南。
    而如今,商贩走卒多了,她所到之处竟未见有任何乞儿。
    她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渴望见到亲人的心情更加迫切。
    前方,一列浩浩荡荡的队伍走来,人群纷纷退开站立路边。
    何沁舞也被推挤到边上。
    她不甚在意,在江南有几分钱、权、势的公子或小姐出府总会有这样的阵势。
    在人群攒动中,她往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然,一抹熟悉的紫色影子无意间跃进她的眼角。
    冉冉回眸,她看见骑在马背上行走于轿旁的赫凡。
    心一惊,她着迷地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俊颜。
    赫凡目视前方,没有看见她。
    她停下了脚步,就这样怔怔地望着他,隔着人群怔怔地望着他。
    错身而过间,那轿帘的珠链被主人拂开。
    一张美颜,明眸轻转,耶律媚容的唇边勾起一抹浅笑,似是对周围的一切都非常感兴趣。
    呼吸猛然一窒,何沁舞无法漠视内心的震撼。
    她再望一眼那渐行渐远的俊挺身影。
    他,从来不会回头看,从来没有回头找寻她的习惯。
    在青冥谷之时,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在背后追着他,可他从来不会回头看,甚至不会等待着想要追上他的她。
    不再看赫凡一眼,远离这个令她心痛的男人。
    肩被人按住,何沁舞抓住那只手,想用武力擒拿,那人似乎已经料到,将她反擒入怀。
    惊悸未褪,何沁舞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戴着斗笠的男人那张笑容可掬的刚俊面容。
    “怎么?见到我,傻了?”崔彻焯轻声调侃,“这里人太多,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崔彻焯甚至没有给何沁舞反应的机会便紧紧拉着她的手穿越人群。
    坐于轿中的耶律媚容刚巧在崔彻焯抬头的那瞬间看见了他,她的心跳加快,可是,狂跳的心马上便往湖心坠落。
    那个女人是谁?!
    为什么他可以对那个女人笑得那么温柔?
    以她对崔彻焯的了解,他从未对谁露出过那种温柔至极的笑颜,至少,她未曾见过。
    为什么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那个女人?
    以她对崔彻焯的了解,他是一个冷酷的男人,不苟言笑的威严作风也是最吸引她的地方。
    为什么他会牵着那个女人的手一起走?
    以她对崔彻焯的了解,没有任何女人能让他笑,他也从未这么亲昵地对待任何一个女人,做这么亲密的举动。
    他们要去哪里?!
    他们是什么关系?!
    心被嫉妒啃蚀,纤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轿链旁的轿框。
    “停轿!”细柔嗓音这么命令着。
    原本浩荡前行的兵马纷纷停了下来。
    耶律媚容下轿,她的容颜引起了人群的惊叹,可她并不在意。
    她的目光搜寻着那令她驻足停留的男人。
    可是,人潮汹涌,那道伟岸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公主?怎么了?”
    赫凡已下马,走到耶律媚容身侧,将不耐藏在心里。
    他只想快点完成任务,将这个烫手的大麻烦送出城,送回大漠。
    耿诺说得对,耶律媚容有个万一,无论是对耿诺还是中原,那都将是一场极大的灾难。
    若非耿诺再三恳求,他根本不可能会接这样的烫手山芋。
    看吧,还未出城,他已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
    “我不要回大漠,我想在江南多玩一两个月!”
    耶律媚容的话引得在场的所有人脸色煞白,特别是赫凡。
    “公主,江南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耶律媚容露出一个非常没有心机的笑脸,她说,“赫凡,我听说江南还有一个月会有一年一次的赏灯会,猜诗谜等等很多很好玩的活动,我要留下来看看,玩玩,好不容易来了,就这样走,实在是太可惜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来这里,所以,我决定了,我要留下来,我要玩遍江南的每一个角落,这样,这趟中原之行,我才算没有白来。”
    “你的父汗——”
    试图说服,又被打断。
    “我的父汗最爱我,最疼我了,他绝对不会反对的。”耶律媚容对贴身侍卫哈木达道,“哈木达,你替我给父汗寄封书信,就说我很喜欢中原,很喜欢江南,要过一阵再回去。”
    “可是,公主——”哈木达也打算加入说服行列。
    耶律媚容已上轿,“起轿,赫凡,你们中原人有句话怎么说的,打什么来着?——”赫凡还处在烦躁状态便已被耶律媚容抢了先机,“对了,是打道回府!起轿!打道回府!”
    耶律媚容回到温府。
    “公……公主,您怎么又回来了?”温思璇诧异。
    耶律媚容没回答,直接回到自己之前住的那间寝房。
    过了好一会,温思璇找到赫凡,向他询问。
    赫凡不答反而冷冷地问她,“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把这个麻烦赶走?或者,把我赶走也成。”
    温思璇被他的话逗笑,“我有办法。”
    “说说看。”赫凡洗耳恭听。
    温思璇招招手,让他靠近一些。
    赫凡慢慢地挪了一步。
    温思璇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做梦!”
    “你!”赫凡瞪她。
    温思璇笑哈哈,好无辜的,“我没说错啊。”
    赫凡转身就走,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耿诺要时不时对这个女人下毒手了!
    如果他手上有毒粉,一定往她那张笑脸上撒!
    “你跟凡倒是处得挺好,笑得那么开心,有什么好笑的,也跟我说说。”冷冷的声音从男人的嘴里传出来。
    温思璇侧头循声望去看到耿诺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
    如同上好墨玉般漆黑漂亮的眼珠直直地望着温思璇,那么深邃又那么神秘,再加上一脸的平静无波,实在让人看不出来,他的情绪。
    温思璇的笑脸瞬即沉淀下来,掉头就走。
    耿诺拉住她,他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逼近她的脸庞,问道,“温思璇,我问你,你就这么讨厌我?!我们就不能够和平相处吗?!”她实在是太差别待遇了!
    这么近的距离,温思璇闻到他身上的女人香,她狠狠地甩开他的手,甚至使劲在衣服上擦那只被他触碰过的右手,擦到通红也不停下来,“肮脏!肮脏!肮脏!肮脏!”
    她的举止将积蓄在耿诺体内的怒气,一下子全都激发出来,一改以往对任何事从不在乎的轻佻态度,他神色凝重,“我肮脏?!我碰你就是肮脏?!你信不信,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在这个院子此时此刻就占有你!”这话如同从石缝中迸出来般冷硬,带着强烈的恨意,耿诺伸指掐住她如雪般细致的下巴,“你忘了,我们可是先皇亲自指腹为婚的,是谁十岁的时候耍赖一定要嫁给我?!既然你当时没顾及我的意愿,现在,我为什么要顾及你的?!温思璇,如果你不为刚才说的话道歉,我就在这里要你付出代价,你信是不信?!不信的话,咱们可以试试!”
    温思璇娇美的脸蛋不知何时失了血色,无温无波的眼眸瞬间充满痛楚,“我后悔了,成吗?我一点都不想嫁给你!一点都不想!一点都不愿!”她朝他吼,“无耻!肮脏!下流——”
    她的唇被封住,她立刻瑟缩了一下。
    耿诺蛮横地□□她的唇,心像被针扎般刺了好几个伤口正在汩汩地沁出鲜血。
    他的吻如飓风,来得猛,来得快,席卷人的思考能力。
    要逃就得赶快,温思璇告诫自己,再不抗拒,接下去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了。
    虽然她心里清楚明了,自己体内真实的希冀是,不想逃。
    然——
    她狠狠地推开他,急促喘息。
    “我会劝当今圣上解除婚约,还你自由!你喜爱流连花丛,而我也不想嫁给你!这样,两全其美!”她力图面无表情地诉说,不顾心肺的抽痛。
    耿诺又恢复成当初那位衣着俊朗的翩翩公子,仿佛刚刚的失控与暴怒皆是假象,他笑开一张桃花脸,“别白费力气了,如今的圣上多大?他是听你的话,还是听我的?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跟你解除婚约,而我不想的话,你以为你能做到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她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向来随心所欲,你越是想要急着摆脱我,我偏不让你如愿!”他耿诺对任何事都淡然若定没错,他耿诺喜爱所有长相漂亮的女人没错,可是,他耿诺也是一个男人,面对感情,面对自己在意的女人,其实说到底,他耿诺也是幼稚与慌乱的,更是别扭的,“温思璇,你是我的,这一辈子,只能栽在我的手上!”
    心暖,心寒,心悸一齐涌向温思璇,不愿再与他呆在同一个空间,即使是露天的,她依然需要到没有他在的地方呼吸更新鲜的空气。
    她的右手开始发痒,她抓了抓。
    “耿诺,我不懂你!”她越过他,与他擦肩之际,她说,“或者,我从来就没有懂过你。”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的身影。
    方才她笑得一脸灿烂的模样,他看了觉得很碍眼。
    他慌了,真的慌了。
    再一次,他后悔自己当初的冲动,三不五时会想起她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当时做的那个决定是错误的……他真的太冲动,太不像自己了。
    “思璇……”他低声呢喃,目光依然锁定她的身影,看她在转角停顿,抬起右手,用左手又抓了抓,“被下毒都还没发现,我这么聪明,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么笨的女人?”
    他的轻声呢喃在风中散开,吹洒一地。
    原来是,起风了。
    “哈木达,带我去见崔彻焯!”耶律媚容命令着。
    “这……”哈木达极其为难。
    “我知道你知道他在哪里,我也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带我去见他!”耶律媚容道,“带我去见他,即刻!”
    哈木达不语。
    耶律媚容用剑柄的剑尖直指哈木达,“别逼我杀你泄恨!”
    哈木达面不改色,他说,“公主的命令,哈木达向来言听计从,但此次,为了公主的安危,属下不敢再让公主涉险!除非公主答应属下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一切都得听哈木达的。”
    “大胆!”耶律媚容道,“哈木达,你真以为本公主不敢治你?!”
    “为了公主的安危着想,属下任凭公主惩处。”
    “哈木达!”耶律媚容气结,“好吧,我听你的。”
    哈木达为耶律媚容易容,也为自己易了容。
    两人换上一身平民装束。
    哈木达点了耶律媚容的哑穴,“委屈公主几个时辰不说话!”
    上街,街道上还很热闹。
    很快,离开繁华处,哈木达使轻功带耶律媚容抵达一处偏僻的府邸区域。
    哈木达就带着耶律媚容伫躲在府邸岸沿的一个死角。
    哈木达轻声道,“公主,我们只能在这里等,运气好的话,或许能碰见,运气不好,只能回去,我们是进不去里面的。”
    这所地处偏远的府邸占地极广,假山,花草植物更是遍布各处。
    在府邸内,有不少身着黑色重甲装束的男女神色肃然,肩甲位置上是残金眼的纹痕。
    哈木达和耶律媚容的运气一定是很好的,因为半柱香都未到,他们等的人便出现了。
    耶律媚容欲上前即被哈木达点了穴。
    哈木达歉意摇头。
    崔彻焯还没有进府,他身后的女子便将他的手挣脱开来。
    何沁舞道,“对不起,我不能呆太久,有什么话,直接在这里说,好吗?这里很幽静,也没有人。”
    崔彻焯说,“这里是我在江南的住处,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来这里找我。”
    说着,崔彻焯给她一块镀金的奇特令牌。
    “只要你敲门,给里面的人看这个,他们都不会为难你。”崔彻焯之所以现在才让她挣脱手,就是因为他要带她来这里,告诉她,她可以在这里找到他。
    何沁舞仔细地瞧了瞧手中的令牌,抬眼望了望眼前的府邸,“这所府邸是你的?”她不敢相信。
    “我在江南的这段时间会呆在这里。”崔彻焯说。
    “你怎么会来江南?”何沁舞诧异,“既然你也来江南,为什么不与我同行?”
    崔彻焯道,“有些事,我没有办法对你说,但是,何沁舞,就算我可能会伤害任何人,我也绝不会伤害你,一丝一毫也不会!”
    躲在一旁的耶律媚容下唇被牙齿咬出了血痕,她甚至尝到了血的滋味。
    何沁舞的心猛跳了一下,“你……”
    崔彻焯微笑,“除了乐乐,你是第一个让我想要去保护的人。”
    何沁舞看到了崔彻焯眼里那一闪而逝的黯然,她扯出一个笑靥,“乐乐她并没有离开你,她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你依然是她最值得骄傲的哥哥,连我也能感受得到她对你的那份爱和尊敬,也是因为她,我才没有忘记你,我想,你也是因为她,才没有忘记我吧?”
    何沁舞拉起他的手指向一望无垠的天际,“乐乐一直都在,一定是她让我们再度相遇,相识,她,一直都在。”
    崔彻焯愣然,她的笑容为他的心注入一股暖流。
    他想保护的,其实,只是,她的笑容吧。
    这么没有杂质的,无污染的,真诚的,不作假的,他极少拥有的灿烂的,她的笑容吧。
    冲动间,他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触碰她的笑脸。
    她握住他的手,诧然,正要将他的手拿开。
    他将她拥入怀,“别动,我只是想要感受这样的温暖。一下就好,这样纯粹的温暖。”
    何沁舞低眉敛目道:“好,我不动便是。”
    不知过了多久,崔彻焯才轻轻地放开她。
    有时候,人杀另一个人……并不是一定得要有什么不得了的理由不可。
    有时候,人想要保护一个人……也不是非得要有什么不得了的理由不可。
    崔彻焯说,“记住,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
    何沁舞说,“我记住了,谢谢你,崔彻焯。”
    她走了,他依然看着她离开,直至消失。
    “宗主,保护何姑娘的人真的要撤回来吗?”一个黑衣人出现在崔彻焯身后。
    “撤回来。”崔彻焯深吸一口气,他说,“我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他们去办!”
    沿途保护何沁舞的是崔彻焯培养出来的最顶级的十个死士。
    “是杀耶律媚容之事吗?”黑衣人道,“耶律媚容今日并未离开,不知她为何改变主意,据说她决定再在江南呆一两个月。”
    “有机会下手吗?”崔彻焯道。
    黑衣人回答,“很难。”
    “看来,我们得从长计议,这次,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是!”
    声音渐行渐远,直至听不见。
    耶律媚容无法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怒意如激流般在她的体内窜来窜去,撞得她直发疼,一颗心被烫得无法辨认出形状。
    哈木达若有所思的看了耶律媚容一眼。
    直到回府,哈木达为耶律媚容撕去□□,解开穴道,她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就那样静静地,动也不动。
    哈木达知道耶律媚容需要时间独处,他退出屋。
    夜深,耶律媚容轻轻勾起红唇,无声地笑了,那是愤恨的笑,那也是……毁灭的笑。
    人有时像飞蛾,总是横冲直撞地找寻出路,却寻不到一个光明的未来,终于欣喜自己找到光源之时,竟是悲剧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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