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心烙

27 chapter 27


烛光高燃,照亮来人的脸。
    温洛锋略有惊疑,见女儿面色凝重,挥手撤去护卫。
    “爹,收手吧。”
    温思璇定睛看着温洛锋。
    她想明白了,如被闪电劈中般转瞬明白……
    比起杜予纬隐喻的提醒,耿诺则是用不同的方式点醒她。
    事情并不是她以为的没有转机。
    只要……
    “爹明日是不是打算做什么事?爹,放弃吧!我们现在不好吗?我们现在拥有的还不够多吗?”
    温思璇的轻声宣告像炸雷,令温洛锋大为震动。
    “爹,明日,你是不是打算发兵篡位?”
    “这是什么话?!”温洛锋的五官都在抖动,说得疾声厉色,“思璇,天一亮,你便要嫁人了,不好好地呆在闺房里,跑到爹这里来胡言乱语是为了沾晦气?!”
    “爹,我只要你一直平平安安,我可以不要现今的荣华,我可以不要现今的富贵,我可以不要现今的一切,我只要爹能够平平安安,我只要我们一家人可以在一起。”
    温洛锋笑笑,揉揉爱女的发顶,如她儿时一般。
    “思璇,别胡思乱想,爹可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风风光光,快快乐乐的出嫁,而不是用一副多愁善感的面容诅咒爹。”
    “爹……”
    “好好地嫁人,好好地做人妇,以后可不能再像在府中一般如此没规矩,别让爹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为你操心。”
    “爹……”
    “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觉,不要再想些有的,没的。”
    得到父亲的保证,温思璇心情开朗,她说,“那我回房了,爹也早些休息。”
    温洛锋淡笑点头。
    温思璇走到门边,再转望了年迈的父亲一眼,那烛光映射不到的暗影让她心揪。
    她忍不住说,“爹,要不,我不嫁了?……”
    温洛锋的双眉轩起,“为什么?”
    “我想一辈子留在爹身边。”
    “真是爹的傻思璇。”
    “爹,真的,我可以不嫁。”
    “你要抗旨让爹为难?”温洛锋整肃了神情。
    “我……”
    “思璇,爹累了,真的想休息了。”
    “那……”温思璇顿了顿,“爹休息吧,我走了。”
    门开,门关,温思璇的身影消失。
    温洛锋捏紧了指骨,神色蓦地全然阴沉下来。
    他知道自己很难躲过这一难。
    他确实是想打着嫁娶的旗帜,打算趁此,皇城疏于防守时,叛变。
    反正都是死。
    要么功亏一篑,要么功成名就!
    与朝廷对抗,结局是令人恐惧的。
    但,这,是他最后的生机!
    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可能放弃,更没有别的路可供选择。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漫长的。
    初更时分,繁星无数,宛如一枚枚最瑰丽的银色宝石嵌在无垠的夜空之中,柔和的光晕更教人泛起一抹惆怅。
    一道红影异常闪眼。
    俊挺的红影身旁是纤细的绿影。
    那是薛枫和纪双双。
    纪双双望着薛枫萧瑟的面庞,意识到他的沉默,“赫凡竟然让你去偷免死金牌!他到底是不是你的朋友?!难道他不知道你如果失手就会掉脑袋?!你是得逞了没错,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四处贴满大喜红字。
    “担心?”薛枫扬起眼睑,他道,“是友人的担心,是亲人的担心,还是情人的……”
    “枫!”纪双双打断他。
    “这么多年,我要的只有一个人。”薛枫字字有力,“那就是你,纪双双。”
    纪双双身子一僵,“我们……不行!”
    一瞬间的死寂之后,薛枫挑挑眉毛,“为什么不行?!”
    今日,就把一切都说开吧,他要清楚她对他的回应,她对他似有若无的暧昧情感到底是不是爱!
    “你说啊?!为什么不行?!”
    薛枫没想到多年守候换来的竟是她的一句,我们……不行。
    “因为……”纪双双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们不适合做情人。”
    她的话就像一把最尖最利的刀刃,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底,鲜血四溅。
    漫天愤怒笼罩住了他,薛枫丢下她,独自前行。
    纪双双追上他,拉住他的手腕,“枫,别这样,我们就这样一辈子,不好么?”
    薛枫瞪着她,狠狠地挥开她的手,再度丢下她,独自前行。
    纪双双再追上他,再拉住他的手腕,苦涩地淡笑,“枫,这么长的时间,一直是你在前面拉着我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么抓住你了,以后,等我成了亲,再想抓住的,就只能是另一个男人的手臂了。”
    薛枫僵立在原地,缓缓转身,她的手猛然被他紧紧地攫住。
    他的眼睛亮如鹰隼,牙根逐渐咬紧,面容也绷得像块石头,“你真的答应他了?”
    “婚期定了。”她说。
    她说,婚期定了。
    那样决绝的四个字。
    他动也不动,“恭喜你。”
    纪双双直视着他,不确定自己在薛枫的眼中所看到的是不是一抹绝望的疯狂,“枫,对不起,我不该……”
    “住口!若你忘记自己答应过我什么,那么,也许你也忘了我曾对你说过些什么。不过,都不重要了……”薛枫艰涩地打断她,“你欠我的三件事,第一件,你做到了,第二件你也做到了,现在,我要你做最后一件事。”
    他完全可以强迫地逼她爱上他的,他完全可以强迫地逼她一辈子在他身边的,可是,他从来没有用这三个空白承诺来做这样的事。
    纪双双幽幽说道,“枫,你知道,有很多事情,我身不由己。”
    薛枫脸色一变,“到底有多少事情你是真的身不由己?!”
    纪双双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非常缓慢,似乎就要停止。
    她再次沉默,这样的沉默也让薛枫更加痛苦。
    胸口涨得满满的怒火和伤痛,恨不得立刻发泄出来,但薛枫忍下了。
    他拼命想走近她,可是却把她吓得越走越快。
    终于是要分开的时候了,如果终究是这样的结局,他希望留在彼此心中的还是一份美好。
    他轻声说,“双双,你不喜欢我随便乱发脾气,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不喜欢我随便偷穷人家的东西,我尽量;你不喜欢我上青楼偷女人的心,对于青楼,我沾脚也不沾;你不喜欢我夜深不眠坐在屋顶吹风,我也照做了……我做了许许多多,没想到,还是一场空。”
    他与她面面相对,四目缠胶了很久,她先垂下眼睫,“枫,我祝你也能幸福。”
    薛枫连连冷笑,惨淡地冷笑,他坚定的口气昭现了不可转圜的肯定,“如果我幸福了,那必定有人痛苦才行。”
    骤然,薛枫冰冷的手指摸到纪双双的脖颈上,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在她颈间断掉,被他攥握在手中。
    纪双双的心一慌,她的眼中飘过一丝苦涩,很淡,淡得几乎察觉不到, “枫……”
    “这样东西不是你的,而你也从未发自真心地戴过它,那又何必让它变成一道锁,拴住你,困住你?”他的手一扬,那个小小的玉坠便消失在黑暗中,“纪双双,你记住我的话,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便是,从今往后,你不用再继续遵守前两个承诺,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明日过后,诺和凡的大喜过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永远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红色飘过眼,她还未回神,他已使轻功离开。
    他走了。
    她一直想摆脱的,现在成真了。
    没想到,仅仅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她想要的便得到了。
    以往,他走得再远,总会留下让她追随的痕迹。
    如今……
    这样患得患失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该高兴啊,该庆幸啊,可,她的胸口为什么空了?
    风又吹,有些大,吹落一张贴于窗户的大喜红字。
    轻飘飘地,那抹耀眼的红飘停在她的脚尖。
    缓缓弯身,她倾身拾起,久久怔愣。
    无数的委屈冲上心头,她的泪骤然涌出,湿润了手中那喜庆的红色。
    人生总是有许多的十字路口,自问,如果当时他不在这里,她不在那里,如果恰巧他们错身而过,是不是他们彼此走上的便是另一条不同的人生之路?而那样的人生于他,于她,会不会比较幸运,比较幸福一些?
    高高的红烛,鲜红的喜字,熏香阵阵,皆是经过一番精心的设计。
    房室里的器物,无一不是崭新发亮的。
    温思璇坐在铜镜前,身穿红色的嫁裳,头上戴着饰满翠玉珠帘的凤冠,相较于大红色的嫁衣,淡施脂粉的脸色白得像雪一样,白净秀致的脸蛋上那双明媚大眼迷离而恍惚。
    江南里里外外,一派喜气的红色。
    花灯红彩,此次江南可谓热闹非凡。
    名震京城的大厨都于前三日聚集于江南,预备在祈福专用的大广场办上十天十夜的流水席,一来是敬神祭天,另外一方面是因为轰动全城的两桩嫁娶。
    诺爵府依据耿诺的喜好构建,华丽巍峨,无不是精雕玉琢,独一无二。
    成亲明明是一件喜事儿,江南的诺爵府里上上下下也都在张罗着主子即将娶亲的相关事宜,但是,诺爵府里的气氛就像是结冻般冰冷,除了忙活着和手脚不停地做事,没有人敢多说半句话,就怕在这个节骨眼惹祸上身。
    耿诺站在府邸的最高处,冷眼看着喜红色的花嫁行列一路朝面向城南的温府而去。
    在老远的地方就可以听见唢呐的吹奏声,然这一声声的热闹喜悦听在他的耳里,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从心底感到厌斥。
    虽然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就要行大礼,他却尚未换上新郎倌的袍服,仍穿着一身雪白色的衣袍与阳光相偕照耀。
    耿诺的眸光严峻,妖媚的脸庞如履薄冰,他看见了花嫁之中的喜轿,在那个轿子里将会坐着他未来的妻子。
    如果他是在另一种情形下娶她,他定是喜悦吧。
    可,此刻,他实在无法露出任何与喜悦有关的表情。
    当年先皇优柔寡断,迟迟无法择定继位人选,再加上宠信温洛锋,弄得朝政大乱,形成了诸王争嫡的局面。
    实话而言,温思璇帮了他许多。
    她是很简单的女子,只要他对她好一点点,她便对他的话唯听是从。
    不是她,他恐怕无法那么轻易便搏取温洛锋的信任。
    经过了几年的权谋政乱,他练就了旁人无法捉摸的性格,以及狠辣的手段。
    他对付敌人的时候,喜欢看敌人的眼神。
    如果敌人因为情势利己而洋洋自喜,他知道自己必胜。
    可是,偶尔也会遇上对方流露出戒备的眼神,他便了解,自己必须更小心隐藏自己的性情。
    如此久了,他也想不起来原先的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模样。
    后来,他终于发现自己之所以那么讨厌温思璇的原因——他只在她的面前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隐藏自己,他会脆弱,他会示弱,他会软弱,他会愤怒,他会嫉妒,他会……
    害怕真的失去她。
    这也是当他已经手握重权,完全能够置温洛锋于死地之时,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让其告老还乡的原因。
    他害怕自己会因此失去她。
    可……
    未想到,这一天还是不可避免。
    她是他心中的一把烈火,烧灼着他,烧得他以为自己会面目全非,痛得他必须紧握拳头。
    “爷,时辰快到了,您还是快些进屋换衣吧,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要是耽误了吉时就不好了。”唐旭泉站在他的身后,出声提醒。
    虽然他只不过是朝堂上的区区九品芝麻官,但是,却一直都是耿诺身边最被倚重的军师。
    耿诺的眸色变得深沉,“都准备好了吗?”一语双关。
    “是。”唐旭泉懂耿诺的一语双关,他道,“爷如今能够手握重权,温洛锋功不可没,我们是否要放其一条生路?”
    耿诺转身回眸,他定定地看着唐旭泉,“就算没有温洛锋,我想得到的,一样能够得到,差别只是时间问题。”
    唐旭泉对耿诺的说法毫不怀疑,只是,“温洛锋毕竟替咱们争取到了时间,况且——”唐旭泉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您与温小姐成亲,他怎么说也是您的岳父。”
    “我已让步。”耿诺的眼眸笑盈盈却透着寒光,残酷得教人望而生畏,“只死温洛锋一人,已经是特赦。”
    热热闹闹的场面在温府很久没看到了,虽然温洛锋每年的寿诞都会有不少宾客上门,但是近两年,不再干预朝政,趋炎附势的人便少了,寿宴也显得冷清了一些。
    但是这次的大婚不同,不仅震动了全国各地的富贾豪绅,重臣亲贵,连边陲小国都派人专程送来贺礼,意图在这一天能博得大漠公主的欢心。
    甚至连圣上都提前送来了贺礼,更是将非凡三少的威望和声名提高到了极致。
    然而,就在这片热闹声中,真正的主角们却显得心不在焉。
    温府的另一边厢,耶律媚容也是这其中之一。
    耶律媚容身着一袭红色嫁裳,与温思璇的无不相同,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腰间佩着的银线织成的饰带。
    如云长发高高挽起,她纤白的双手捧着侍女刚奉上的龙井香茗,泛着桃红的双颊在淡淡雾气中好似沉定了几分,表情更是显得柔美。
    她轻啜一口香茗。
    她最喜爱的便是江南的龙井香茗。
    也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能踏上这片土地。
    应该不会吧。
    他绝不会让她活着回到大漠吧……
    喝光了杯中的香茗,她还来不及细细回味茶香留于口中的淡淡清香——
    “公主!公主!迎娶的花轿已经上门了!”
    一名侍女脚步快急地跑进来,脸上咧着大大的笑容。
    “知道了,公主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吉时一到就可以让公主上花轿了。”另一名侍女如此回话。
    “是。”刚刚急忙进来的侍女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公主,请把这金镯子戴上。”
    留守屋内的侍女取来一只工法细腻的金镯子,执起耶律媚容纤细的左腕,作势要替她戴进去。
    耶律媚容没有反对,顺从地让侍女替她将金镯子戴上。
    耶律媚容敛眸问自己的贴身侍女,她勉强自己抿起淡淡的浅笑,“文儿,你今日开心吗?”
    金澄澄的镯色与艳红色的喜服衬得耶律媚容更美,文儿羞涩地抿着笑,“当然开心。”
    “公主一定是中原开国以来穿喜服最美的女人。”
    一切妆点完毕之后,文儿满意地收手退到主子的身后。
    “文儿,你觉得我是一个好人吗?”耶律媚容问。
    “是,绝对是。”文儿回答。
    耶律媚容笑,“文儿,你不明白,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是每个人的视角不同,产生的误差值。就如父汗,别人都说他坏,他杀人无数,但是他对我极疼爱,极好,有几个父亲可以与之相比?在我心中,无论谁人说他任何不是,他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好。”
    确实,这个世界太复杂纷扰。而人,便是这所有复杂纷扰的源头。
    耶律媚容定定地看着铜镜中映出自己的模样,定定地瞅着,把每一寸细微都观察得十分清楚,而后,她将镶满了颗颗饱满珍珠以及珍贵宝石的凤冠戴上,披上遮面红霞,掩去她的美丽,也掩去镜中的模样。
    “走吧。”
    她搭上文儿伸出的手臂,一步步缓慢地走向门口。
    在她心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嫁给崔彻焯,只愿呵……与他一起,与他相守,恩爱偕老。
    只怕今生,这个愿意是无法实现了。
    那么,来生吧。
    来生也不错。
    今生,她死在他手里,似乎也不错。
    这样,他便欠下她,来生还予她。
    锣鼓喧天的花嫁行列迎面而来,喜气艳红的火光如同大片红纱绸缎般,染赤了半边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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