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心烙

30 chapter 30


何沁舞做了一个梦,似乎已经很遥远,很遥远的梦。
    从竹床上醒来,她看着从窗外射进的阳光,懒散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原来,这就是自由。
    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是早起晚起,起来后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不用担心吃穿,不用担心下一顿没有着落,她可以随意地做她想做的任何事。
    这样的感觉,美好得不可思议。
    这唯一的美中不足,只是,一大早,她便找不到赫凡。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赫凡还是没回来。
    她这一天做了许多事,挖土,种菜,耕植,捉鱼,做饭,还有……等他。
    自由太多,反而不知道要如何去运用它。
    夕阳已经完全落到了山下面,饭也凉了,赫凡也没回来。
    她站在门边等着,到最后,她等来的不是赫凡,而是一场狂风暴雨。
    撑起油伞,她出去找人。
    鞋被雨水打湿,到后来,衣裙也难以幸免。
    她急急在茂密的八卦林中穿梭着,她找不到赫凡,反而把自己困在里面,迷了路,丢了自己。
    被浑身冷汗惊醒,何沁舞掀被起身。
    没有月亮,星星隐晦,屋内一点光线也没有,完全的黑暗。
    何沁舞凭记忆摸索熟悉的摆设走到桌边,她抓起桌上的火摺子想点燃烛火,但手一直在抖。
    黑暗总是相同的,没有什么区别。
    黑暗中,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
    身体,很痛,被鞭打,被钳制得动不了……好痛苦,好难受……永无止尽的……折磨。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拂衣裳的冰冷湿感让她倒抽一口气。
    点燃了烛火。
    唤来婢女,她让婢女准备热汤让她净身。
    疲倦地闭上眼,她只想快一点洗去一身的汗湿。
    烛光摇曳,灯火下的雪白肌肤满布怵目惊心的狼藉疤痕。
    银发在水面浮沉,她动作轻柔地将长发洗净,然后,盘起。
    银色的长发在夜里看起来与黑发无异,可是一旦显露在阳光底下,就是异端了。
    成为异端被排斥而说不在意的人,都是骗子。
    银发,素衣,女剑,容颜残缺。
    不隐藏了,还隐藏什么呢?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她,提醒着她,她有多么不同。
    她笑,那美丽的银发在风中飞扬。
    人群惶恐地四散开来,她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道什么叫无辜。
    害怕,曾害怕到极限也就不觉得有更可怕的了。
    无辜,天真无邪的她的铭生,有谁比他更无辜。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没有佛,更没有所谓救赎。
    她的剑上是血,所有用异样目光瞧了她的人的血。
    死的人越来越多,她的笑容显得凄艳美丽却异常狰狞。
    她还是期待着,期待着红艳的鲜血可以将所有的悲伤与怨恨,终结。
    崔彻焯站在屋檐上冷眼观看下方的混乱战局。
    “宗主,再让何姑娘杀下去,官府的人赶过来……”
    影云于往常般立于崔彻焯身后,话未说完,崔彻焯已飞身下檐。
    崔彻焯没有劝阻何沁舞,反而与她一起大开杀戒。
    杀戮应该是会让人狂乱的,但是,他们却似乎在杀戮中寻找平静。
    死伤逐步扩大,他们的眼神越发清澈明亮。
    死了这么多人,对他们而言,不以为意。
    是什么样的个性,是什么样的境遇,才会让人不以杀人为意?
    原本繁吵的街道只剩寥寥数人挺立着,余下的,全都倒下了。
    崔彻焯目光沉定,他问何沁舞,“发泄够了吗?”
    不够!不够!怎么都不够!
    蓦然,她看他,深深看了他好一会儿,“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这问题,我回答过许多次了。”他笑,“有些人很容易感觉到快乐,也很容易感觉到痛苦,因为他们的心跟他们的心墙很相近。我的心墙跟心距离很远,所以,不容易感觉到快乐,同样的,也不容易感觉到痛苦,除了乐乐,你是唯一一个不费吹灰之力便穿过那道墙的人。”耶律媚容费尽心思要穿过那道墙,却始终在墙边,也许曾经她跨过来了,但……
    “崔彻焯,耶律媚容在哪?!”
    浑厚的男性嗓音冷冷地传来。
    出声的人是耿诺。
    耿诺的身旁则是赫凡。
    耿诺一扬手,大批官兵如潮水般向何沁舞与崔彻焯所在的位置涌来。
    来的人,不少。
    何沁舞对崔彻焯说,“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沉沉的叹了口气,崔彻焯抚摸她的银发,手劲很轻柔,很爱怜,“不麻烦。”冰冷的黑眸闪过一丝柔情,“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什么都不麻烦。”
    赫凡脸色严峻,愀然变色,他直视着崔彻焯的眸光宛如两把冰凿般的利刃。
    惯穿的紫色衣袍在风中吹飒,长过膝盖的腰带飞舞得仿佛凤凰尾翎,赫凡转眼看向何沁舞,眸色变浓,复又转淡,“你的发何以如此?”
    听到他的声音,何沁舞浑身一震,胸口一闷,感觉从骨子里泛起一股颤栗,唇畔轻喃吐出,“何以如此?”微弱的声音在问。
    啪!
    皮肉碎沫被锐鞭带走,剧痛让她本来就苍白的脸色褪到毫无血色。
    虽然痛,但既然身体已经痛得麻木了,这种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一颗颗冷汗从额角滑下,她一遍一遍地问,“他……他……死了吗?”铭生……死了吗?
    她一遍一遍问着,声音是那么颤抖,那么不稳。
    喀!喀!
    这两声是左手手肘与肩膀关节被残忍对折的声音。
    逐渐模糊的目光中,有人手拿一把薄刃接近她,冷光一闪,尖锐的薄刃从手指甲的尖端处刺入,在内部转绕一圈再挑出,指甲与肌肤,露出混杂鲜血的血肉。
    “女人!还有力气说话,我劝你还是说些有用的话,这样,或许我们公主听得高兴了,就会放了你。”
    她迟钝的触觉中,只感觉到先是一凉,有某种热流流淌而下,然后才是痛到连叫都叫不出来的剧痛。
    在意识昏迷时,映入眼帘的,唯一的景色便是何铭生闭目垂躺。
    慢半拍的惊觉自己又回忆了什么,何沁舞开始笑,疯狂大笑。
    真不可思议……
    为什么还是会惊觉颤栗与害怕?
    不停的笑,笑到声音沙哑,她才用低哑的声音道,“各位,耶律媚容现今还完好无缺,不过,好戏这才开始,你们可得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接受得了,才好。”
    这一刻,赫凡可以看见何沁舞的痛苦,因为痛苦的黑暗已经笼罩住她的眼瞳。
    “诺,放他们走。”赫凡突然这么说。
    赫凡的话,不仅让耿诺难以置信,也让其他人愣住了。
    但是,赫凡继续说,没有表情地往下说,“何沁舞,你既说耶律媚容现今还完好无缺,表示你在犹豫,我不知你为何倒戈向崔彻焯,更不知你为何表现得如此恨耶律媚容,但我知道,你还在犹豫,所以,今日放你与崔彻焯平安离开,我希望你以大局为重,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如今,一切都可以回头,何沁舞,只要你不与朝廷为敌,只要你弃暗投明,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你还没有动耶律媚容,我都愿意等你!无论你要考虑多久,无论你要思虑多久,我都等你!”
    何沁舞努力的听,想听懂他的意思。
    胸口涌起一股心酸,让她几乎不能承受。
    寂静片刻,她懂了,她找回自己的声音,“赫凡,谢谢你。”
    赫凡眉头微皱,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做的撕裂与挣扎,随即恢复常态,“你知道的,我要听的不是你的谢谢。”
    唇角的笑容绽放得灿烂,何沁舞说,“没错,我在犹豫,犹豫着,思虑着,但我并不是因为下不了手,并不是因为还想要退路,而是犹豫着,思虑着怎么样毁掉耶律媚容才能让我感到真正的痛快,才能让我感到愉悦,我舍不得她死得太简单,如果她死得太简单了,那么,我就是最大的输家。”
    何沁舞静静地回视赫凡,“我说过,再相见,我们只能是敌人,除非你不在意耶律媚容的生死。”
    赫凡深深看着她,“我不在意耶律媚容的生死。”
    何沁舞的身躯微微颤抖。
    赫凡说,“但是我在意你,在意诺。耶律媚容的生死牵系到诺,牵系到你,我不得不在乎,无论如何,耶律媚容都只能活着,为了你,为了诺。”
    他的声音,有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一种何沁舞从来没有听过的忧伤。
    “何沁舞,我还是那句话,在你没动耶律媚容之前,你随时都可以回头,而我,会等你回头,等你回头告诉我,为什么曾经你要做这样两败俱伤的选择。”
    兵撤了,赫凡走了,耿诺走了,人都走了。
    终于,何沁舞停住了步子,在一个断崖前,站定。
    慢慢地,她坐了下去,低头俯瞰深不可测的崖底。
    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倒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人为什么要这样地活着?又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她轻轻地问道,漆黑的眸子里充满了疑惑与不解,“生命有时真是脆弱得教人扼腕,有时却顽强得教人发指。”她似乎是想寻求一个答案,可就连她自己也找不出,更没有人来告诉她。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
    崔彻焯幽邃的眼神之中透着一丝难解的光芒,他说,“回到他身边去吧,耶律媚容的命我来取也一样。”
    何沁舞摇摇头,她学不会宽恕,因为太痛了,痛到几乎发狂,蚀骨般的剧痛,不发泄就无法呼吸。
    她看着自己的手,修长完美却透着杀气,沉了眼,她说,“回到他身边,我已经没有资格了,从我杀第一个无辜的人开始,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也没有打算为自己留退路。
    传说中凤凰每隔千年就会浴火重生一次。
    人就做不到了。
    弄脏了,就是弄脏了。
    就算投入火坑,也不可能重生。
    “退路太多了,人反而左转右转,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没有退路的好,没有了退路,只能往前走,什么都不用再去想。就好像爱太复杂了,还是恨简单些。”侧头想了想,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说法,何沁舞高兴的笑了起来,“彻焯,可以开始了吗?”
    崔彻焯顿了一顿,后道,“明日,一切就无法停止了,你也回不了头了,真的没关系吗?”
    “为什么要停?”完全看不出丝毫血腥气息的表情背后,似乎隐含了某种嗜杀,“终于,开始了。”
    耶律媚容是饵。
    耶律泰尔访京,为了爱女耶律媚容。
    迎接耶律泰尔的大礼很隆重,中原已做到雍容大气以显示风度。
    皇宫前,广场上,将士,太监皆有序排开。
    最后则是,一片混乱收场。
    耶律泰尔未到,在途中遇袭,漫天大火瞬间吞没一切。
    耶律泰尔比崔彻焯料想中的更在意耶律媚容。
    他不过是送了十根耶律媚容的手指给耶律泰尔,老狐狸便上当了。
    十根手指,起作用的应是耶律媚容的右手无名指,因为她的右手无名指有三颗痣,曾经耶律泰尔还特意因为这三颗特别的痣而请算命先生卜卦。
    当时算命先生说,此命大富大贵,福气之相。
    江湖术士说的谬论,只有那些软弱的,连自己的命运走向都无法把握的人才会去相信。
    崔彻焯不信命,不信天,他只信适者生存,强者称王。
    只要是人,总有弱点。
    弱点无关大或小,只要能致命,抓准才是正解。
    没想到,出师便告捷。
    一切太顺利了,反而让崔彻焯不安。
    一声震天的痛哼□□引回崔彻焯的思绪。
    何沁舞挂着清灵的笑,用像孩子般纯真愉快的笑脸收割耶律媚容的痛苦。
    她手拿利剑在耶律媚容的容颜上左划右划,划出无数血痕,划出无数图案。
    血肉难辨,残忍至极。
    “崔彻焯,何沁舞,你们不得好死!”厉声痛苦呐喊嘶叫。
    崔彻焯冷淡地别开眼。
    何沁舞用掌撑开耶律媚容的嘴,用剑抵着耶律媚容的舌头,狠狠一划,红艳的舌头掉在地上,血淋淋。
    耶律媚容再想说话,已是艰难,就连痛苦□□也会伴随着极大的痛苦。
    “终于安静了。”像是玩腻了同种花样,何沁舞扔下剑,取来特制勾鞭。
    何沁舞摸摸那锐勾,似自语似是说给耶律媚容听,“这种鞭子比你对我用的鞭子更厉害,虽然想要你加倍偿还啊……只是……我还不想让你这么轻易死去。所以,你放心吧,虽然会很痛,但我会拿捏力道,绝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在没有让你尝到真正的生不如死之前,绝对不让你死!”
    一鞭挥下,血肉皮肤被勾挂进鞭中。
    只一鞭,耶律媚容便已奄奄一息。
    “真是金枝玉叶,这样就快受不了吗?”何沁舞好惋惜,“我还有好多的花样没来得及玩呢,看来,只得等明天了吗?”
    阳光射入,何沁舞脚边那半截舌头鲜红地闪耀着光芒。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还奢望着能有不同的结局吗?
    沉默,只剩下江南湖畔宁静的夜风。
    赫凡一口一口喝着酒,品尝入口的灼热与辛辣。
    偶尔传来水声,或是水里有鱼,或是夜风,带出浅浅的涟漪清音。
    “结果,赫凡,我真的不得不佩服你。”
    一名面蒙纱巾的窈窕女子走近赫凡,面无表情地,看他。
    赫凡把内心某部份的情感掩饰的很好,他说,“彼此,而已。”
    女子将面纱揭下,一张如花容颜映照眼前。
    那女子的容貌在月光的映照下艳丽绝伦。
    奇的是……那女子竟拥有与耶律媚容相同的样貌。
    耶律媚容与赫凡曾经谈了一番不为人知的对话。
    耶律媚容说,“我能信任你吗?”
    他说,“那在你。”
    关于崔彻焯的野心,关于崔彻焯之所以要杀她的原因。
    她细细道来。
    她说,“崔彻焯在你我成亲之日定会出现,那是他动手的最佳时机。”
    当时的他,听了,心不在。
    “他不会得逞。”他说。
    “你太小看崔彻焯了。”她笑,“也太小看我。”
    “我从不小看任何人,很费神。”这是实话,“我也从不淌浑水,但总有些例外。”
    “所以说,你决定要淌这浑水?”她问。
    他说,“这已经由不得我。”
    有些事情,想忘,忘不了。
    有些事情,想记,却记不住。
    是的,眼前的人便是货真价实的耶律媚容。
    被崔彻焯掳走的,只是经过赫凡妙手易容的耶律媚容的贴身丫环。
    名为,杨宫秀。
    她从小便跟随耶律媚容,对耶律媚容的各种习性了若指掌,这才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互相凝视后,赫凡目光森冷,他说,“你到底曾经对何沁舞做过什么?”
    耶律媚容眼底的嘲讽与冰冷算计愈盛,她道,“只是杀了她弟弟。”
    杀意在眼中翻腾,赫凡开始弥漫滔天杀意,“你……”
    他紧掐住她的脖子,耶律媚容白皙的脖颈青筋浮现,脸胀红,她极其困难地开口,“你……现在……杀了我……就是杀了何沁舞。”
    狠狠地松开耶律媚容,砰!一拳狠狠地往树上砸去。
    刻意不去运用内力,硬碰硬的结果——大树纹风不动,而他右手的关节开始渗血。
    赫凡却像是完全没感觉一样,他默默收回手,垂放身侧,靠着树干开始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张又一张的网,一道又一道的陷阱,到底最后,困住的,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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