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沁舞做了一个梦,似乎已经很遥远,很遥远的梦。
从竹床上醒来,她看着从窗外射进的阳光,懒散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原来,这就是自由。
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是早起晚起,起来后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不用担心吃穿,不用担心下一顿没有着落,她可以随意地做她想做的任何事。
这样的感觉,美好得不可思议。
这唯一的美中不足,只是,一大早,她便找不到赫凡。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赫凡还是没回来。
她这一天做了许多事,挖土,种菜,耕植,捉鱼,做饭,还有……等他。
自由太多,反而不知道要如何去运用它。
夕阳已经完全落到了山下面,饭也凉了,赫凡也没回来。
她站在门边等着,到最后,她等来的不是赫凡,而是一场狂风暴雨。
撑起油伞,她出去找人。
鞋被雨水打湿,到后来,衣裙也难以幸免。
她急急在茂密的八卦林中穿梭着,她找不到赫凡,反而把自己困在里面,迷了路,丢了自己。
被浑身冷汗惊醒,何沁舞掀被起身。
没有月亮,星星隐晦,屋内一点光线也没有,完全的黑暗。
何沁舞凭记忆摸索熟悉的摆设走到桌边,她抓起桌上的火摺子想点燃烛火,但手一直在抖。
黑暗总是相同的,没有什么区别。
黑暗中,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
身体,很痛,被鞭打,被钳制得动不了……好痛苦,好难受……永无止尽的……折磨。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拂衣裳的冰冷湿感让她倒抽一口气。
点燃了烛火。
唤来婢女,她让婢女准备热汤让她净身。
疲倦地闭上眼,她只想快一点洗去一身的汗湿。
烛光摇曳,灯火下的雪白肌肤满布怵目惊心的狼藉疤痕。
银发在水面浮沉,她动作轻柔地将长发洗净,然后,盘起。
银色的长发在夜里看起来与黑发无异,可是一旦显露在阳光底下,就是异端了。
成为异端被排斥而说不在意的人,都是骗子。
银发,素衣,女剑,容颜残缺。
不隐藏了,还隐藏什么呢?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她,提醒着她,她有多么不同。
她笑,那美丽的银发在风中飞扬。
人群惶恐地四散开来,她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道什么叫无辜。
害怕,曾害怕到极限也就不觉得有更可怕的了。
无辜,天真无邪的她的铭生,有谁比他更无辜。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没有佛,更没有所谓救赎。
她的剑上是血,所有用异样目光瞧了她的人的血。
死的人越来越多,她的笑容显得凄艳美丽却异常狰狞。
她还是期待着,期待着红艳的鲜血可以将所有的悲伤与怨恨,终结。
崔彻焯站在屋檐上冷眼观看下方的混乱战局。
“宗主,再让何姑娘杀下去,官府的人赶过来……”
影云于往常般立于崔彻焯身后,话未说完,崔彻焯已飞身下檐。
崔彻焯没有劝阻何沁舞,反而与她一起大开杀戒。
杀戮应该是会让人狂乱的,但是,他们却似乎在杀戮中寻找平静。
死伤逐步扩大,他们的眼神越发清澈明亮。
死了这么多人,对他们而言,不以为意。
是什么样的个性,是什么样的境遇,才会让人不以杀人为意?
原本繁吵的街道只剩寥寥数人挺立着,余下的,全都倒下了。
崔彻焯目光沉定,他问何沁舞,“发泄够了吗?”
不够!不够!怎么都不够!
蓦然,她看他,深深看了他好一会儿,“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这问题,我回答过许多次了。”他笑,“有些人很容易感觉到快乐,也很容易感觉到痛苦,因为他们的心跟他们的心墙很相近。我的心墙跟心距离很远,所以,不容易感觉到快乐,同样的,也不容易感觉到痛苦,除了乐乐,你是唯一一个不费吹灰之力便穿过那道墙的人。”耶律媚容费尽心思要穿过那道墙,却始终在墙边,也许曾经她跨过来了,但……
“崔彻焯,耶律媚容在哪?!”
浑厚的男性嗓音冷冷地传来。
出声的人是耿诺。
耿诺的身旁则是赫凡。
耿诺一扬手,大批官兵如潮水般向何沁舞与崔彻焯所在的位置涌来。
来的人,不少。
何沁舞对崔彻焯说,“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沉沉的叹了口气,崔彻焯抚摸她的银发,手劲很轻柔,很爱怜,“不麻烦。”冰冷的黑眸闪过一丝柔情,“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什么都不麻烦。”
赫凡脸色严峻,愀然变色,他直视着崔彻焯的眸光宛如两把冰凿般的利刃。
惯穿的紫色衣袍在风中吹飒,长过膝盖的腰带飞舞得仿佛凤凰尾翎,赫凡转眼看向何沁舞,眸色变浓,复又转淡,“你的发何以如此?”
听到他的声音,何沁舞浑身一震,胸口一闷,感觉从骨子里泛起一股颤栗,唇畔轻喃吐出,“何以如此?”微弱的声音在问。
啪!
皮肉碎沫被锐鞭带走,剧痛让她本来就苍白的脸色褪到毫无血色。
虽然痛,但既然身体已经痛得麻木了,这种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一颗颗冷汗从额角滑下,她一遍一遍地问,“他……他……死了吗?”铭生……死了吗?
她一遍一遍问着,声音是那么颤抖,那么不稳。
喀!喀!
这两声是左手手肘与肩膀关节被残忍对折的声音。
逐渐模糊的目光中,有人手拿一把薄刃接近她,冷光一闪,尖锐的薄刃从手指甲的尖端处刺入,在内部转绕一圈再挑出,指甲与肌肤,露出混杂鲜血的血肉。
“女人!还有力气说话,我劝你还是说些有用的话,这样,或许我们公主听得高兴了,就会放了你。”
她迟钝的触觉中,只感觉到先是一凉,有某种热流流淌而下,然后才是痛到连叫都叫不出来的剧痛。
在意识昏迷时,映入眼帘的,唯一的景色便是何铭生闭目垂躺。
慢半拍的惊觉自己又回忆了什么,何沁舞开始笑,疯狂大笑。
真不可思议……
为什么还是会惊觉颤栗与害怕?
不停的笑,笑到声音沙哑,她才用低哑的声音道,“各位,耶律媚容现今还完好无缺,不过,好戏这才开始,你们可得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接受得了,才好。”
这一刻,赫凡可以看见何沁舞的痛苦,因为痛苦的黑暗已经笼罩住她的眼瞳。
“诺,放他们走。”赫凡突然这么说。
赫凡的话,不仅让耿诺难以置信,也让其他人愣住了。
但是,赫凡继续说,没有表情地往下说,“何沁舞,你既说耶律媚容现今还完好无缺,表示你在犹豫,我不知你为何倒戈向崔彻焯,更不知你为何表现得如此恨耶律媚容,但我知道,你还在犹豫,所以,今日放你与崔彻焯平安离开,我希望你以大局为重,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如今,一切都可以回头,何沁舞,只要你不与朝廷为敌,只要你弃暗投明,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你还没有动耶律媚容,我都愿意等你!无论你要考虑多久,无论你要思虑多久,我都等你!”
何沁舞努力的听,想听懂他的意思。
胸口涌起一股心酸,让她几乎不能承受。
寂静片刻,她懂了,她找回自己的声音,“赫凡,谢谢你。”
赫凡眉头微皱,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做的撕裂与挣扎,随即恢复常态,“你知道的,我要听的不是你的谢谢。”
唇角的笑容绽放得灿烂,何沁舞说,“没错,我在犹豫,犹豫着,思虑着,但我并不是因为下不了手,并不是因为还想要退路,而是犹豫着,思虑着怎么样毁掉耶律媚容才能让我感到真正的痛快,才能让我感到愉悦,我舍不得她死得太简单,如果她死得太简单了,那么,我就是最大的输家。”
何沁舞静静地回视赫凡,“我说过,再相见,我们只能是敌人,除非你不在意耶律媚容的生死。”
赫凡深深看着她,“我不在意耶律媚容的生死。”
何沁舞的身躯微微颤抖。
赫凡说,“但是我在意你,在意诺。耶律媚容的生死牵系到诺,牵系到你,我不得不在乎,无论如何,耶律媚容都只能活着,为了你,为了诺。”
他的声音,有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一种何沁舞从来没有听过的忧伤。
“何沁舞,我还是那句话,在你没动耶律媚容之前,你随时都可以回头,而我,会等你回头,等你回头告诉我,为什么曾经你要做这样两败俱伤的选择。”
兵撤了,赫凡走了,耿诺走了,人都走了。
终于,何沁舞停住了步子,在一个断崖前,站定。
慢慢地,她坐了下去,低头俯瞰深不可测的崖底。
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倒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人为什么要这样地活着?又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她轻轻地问道,漆黑的眸子里充满了疑惑与不解,“生命有时真是脆弱得教人扼腕,有时却顽强得教人发指。”她似乎是想寻求一个答案,可就连她自己也找不出,更没有人来告诉她。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
崔彻焯幽邃的眼神之中透着一丝难解的光芒,他说,“回到他身边去吧,耶律媚容的命我来取也一样。”
何沁舞摇摇头,她学不会宽恕,因为太痛了,痛到几乎发狂,蚀骨般的剧痛,不发泄就无法呼吸。
她看着自己的手,修长完美却透着杀气,沉了眼,她说,“回到他身边,我已经没有资格了,从我杀第一个无辜的人开始,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也没有打算为自己留退路。
传说中凤凰每隔千年就会浴火重生一次。
人就做不到了。
弄脏了,就是弄脏了。
就算投入火坑,也不可能重生。
“退路太多了,人反而左转右转,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没有退路的好,没有了退路,只能往前走,什么都不用再去想。就好像爱太复杂了,还是恨简单些。”侧头想了想,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说法,何沁舞高兴的笑了起来,“彻焯,可以开始了吗?”
崔彻焯顿了一顿,后道,“明日,一切就无法停止了,你也回不了头了,真的没关系吗?”
“为什么要停?”完全看不出丝毫血腥气息的表情背后,似乎隐含了某种嗜杀,“终于,开始了。”
耶律媚容是饵。
耶律泰尔访京,为了爱女耶律媚容。
迎接耶律泰尔的大礼很隆重,中原已做到雍容大气以显示风度。
皇宫前,广场上,将士,太监皆有序排开。
最后则是,一片混乱收场。
耶律泰尔未到,在途中遇袭,漫天大火瞬间吞没一切。
耶律泰尔比崔彻焯料想中的更在意耶律媚容。
他不过是送了十根耶律媚容的手指给耶律泰尔,老狐狸便上当了。
十根手指,起作用的应是耶律媚容的右手无名指,因为她的右手无名指有三颗痣,曾经耶律泰尔还特意因为这三颗特别的痣而请算命先生卜卦。
当时算命先生说,此命大富大贵,福气之相。
江湖术士说的谬论,只有那些软弱的,连自己的命运走向都无法把握的人才会去相信。
崔彻焯不信命,不信天,他只信适者生存,强者称王。
只要是人,总有弱点。
弱点无关大或小,只要能致命,抓准才是正解。
没想到,出师便告捷。
一切太顺利了,反而让崔彻焯不安。
一声震天的痛哼□□引回崔彻焯的思绪。
何沁舞挂着清灵的笑,用像孩子般纯真愉快的笑脸收割耶律媚容的痛苦。
她手拿利剑在耶律媚容的容颜上左划右划,划出无数血痕,划出无数图案。
血肉难辨,残忍至极。
“崔彻焯,何沁舞,你们不得好死!”厉声痛苦呐喊嘶叫。
崔彻焯冷淡地别开眼。
何沁舞用掌撑开耶律媚容的嘴,用剑抵着耶律媚容的舌头,狠狠一划,红艳的舌头掉在地上,血淋淋。
耶律媚容再想说话,已是艰难,就连痛苦□□也会伴随着极大的痛苦。
“终于安静了。”像是玩腻了同种花样,何沁舞扔下剑,取来特制勾鞭。
何沁舞摸摸那锐勾,似自语似是说给耶律媚容听,“这种鞭子比你对我用的鞭子更厉害,虽然想要你加倍偿还啊……只是……我还不想让你这么轻易死去。所以,你放心吧,虽然会很痛,但我会拿捏力道,绝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在没有让你尝到真正的生不如死之前,绝对不让你死!”
一鞭挥下,血肉皮肤被勾挂进鞭中。
只一鞭,耶律媚容便已奄奄一息。
“真是金枝玉叶,这样就快受不了吗?”何沁舞好惋惜,“我还有好多的花样没来得及玩呢,看来,只得等明天了吗?”
阳光射入,何沁舞脚边那半截舌头鲜红地闪耀着光芒。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还奢望着能有不同的结局吗?
沉默,只剩下江南湖畔宁静的夜风。
赫凡一口一口喝着酒,品尝入口的灼热与辛辣。
偶尔传来水声,或是水里有鱼,或是夜风,带出浅浅的涟漪清音。
“结果,赫凡,我真的不得不佩服你。”
一名面蒙纱巾的窈窕女子走近赫凡,面无表情地,看他。
赫凡把内心某部份的情感掩饰的很好,他说,“彼此,而已。”
女子将面纱揭下,一张如花容颜映照眼前。
那女子的容貌在月光的映照下艳丽绝伦。
奇的是……那女子竟拥有与耶律媚容相同的样貌。
耶律媚容与赫凡曾经谈了一番不为人知的对话。
耶律媚容说,“我能信任你吗?”
他说,“那在你。”
关于崔彻焯的野心,关于崔彻焯之所以要杀她的原因。
她细细道来。
她说,“崔彻焯在你我成亲之日定会出现,那是他动手的最佳时机。”
当时的他,听了,心不在。
“他不会得逞。”他说。
“你太小看崔彻焯了。”她笑,“也太小看我。”
“我从不小看任何人,很费神。”这是实话,“我也从不淌浑水,但总有些例外。”
“所以说,你决定要淌这浑水?”她问。
他说,“这已经由不得我。”
有些事情,想忘,忘不了。
有些事情,想记,却记不住。
是的,眼前的人便是货真价实的耶律媚容。
被崔彻焯掳走的,只是经过赫凡妙手易容的耶律媚容的贴身丫环。
名为,杨宫秀。
她从小便跟随耶律媚容,对耶律媚容的各种习性了若指掌,这才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互相凝视后,赫凡目光森冷,他说,“你到底曾经对何沁舞做过什么?”
耶律媚容眼底的嘲讽与冰冷算计愈盛,她道,“只是杀了她弟弟。”
杀意在眼中翻腾,赫凡开始弥漫滔天杀意,“你……”
他紧掐住她的脖子,耶律媚容白皙的脖颈青筋浮现,脸胀红,她极其困难地开口,“你……现在……杀了我……就是杀了何沁舞。”
狠狠地松开耶律媚容,砰!一拳狠狠地往树上砸去。
刻意不去运用内力,硬碰硬的结果——大树纹风不动,而他右手的关节开始渗血。
赫凡却像是完全没感觉一样,他默默收回手,垂放身侧,靠着树干开始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张又一张的网,一道又一道的陷阱,到底最后,困住的,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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