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心烙

29 chapter 29


皇宫。
    宫殿深院,构局复琐。
    重门楼阁,戒令严慎。
    三宫六院,嫔妃艳丽。
    世人很难想像,也总是好奇地猜测皇帝在宫中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风吹枝叶,只有被风吹散的对话。
    “启奏陛下,温洛锋已被擒获,正在押解回京的途中,经属下连夜翻查,与温洛锋有关联的九族亲友一共五百四十九人,等候陛下裁示。”
    纪晔恭敬回报。
    “好不懂事的莽夫,真是枉费了耿诺的一番苦心。”
    温洛锋反了。
    趁着撤藩之由,以虎西王为首,几十万大军直指京师,暗布重兵,想要一举反叛。
    虽在耿诺和杜予纬的相携之下,只动用了军中少许精锐便平定了此次政变,然,温洛锋此举自是无可言说的震怒龙颜。
    坐在金龙雕椅上的男子唇畔勾扬着一抹冷笑,大手正好整以暇地抚摸着坐在自己腿上的美丽女子。
    男子的眼神之中透出九五之尊的傲然神态。
    女子则是乖顺地伏在男子的长腿上,就像一只等待着主人怜爱的小猫。
    沉寂好片刻,万泓起身,挥退腿上的女子。
    “耿诺和杜予纬各自都有什么反应?”万泓问。
    “禀陛下,耿爵爷想保温洛锋九族,杜丞相亦同。”纪晔道。
    “哦?耿诺和杜予纬二人可谓是朝中对头,没想到在对温洛锋的事件上倒是颇为一致。”万泓挑眉笑言,“纪晔,你说,朕是否该准奏如了他们二人的意呢?”
    “这……”一个是名义上的君主,两个是真正的掌权者,双方都要给对方留些面子,否则,只怕会发生内乱,事情看起来真的很难办呢,“请陛下恕臣愚昧。”
    青涩方脱的万泓尊贵万分却有着属于黑暗的邪华气质,“依你看来,耿诺与杜予纬可有称雄之心?”
    纪晔无言。
    万泓道,“朕曾问过他们二人这个问题。”
    纪晔震惊,“陛下?”知人知面不知心。
    “朕明白卿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爱卿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回答朕的吗?”万泓又道,“耿诺说,‘权利之于我,得与不得,世人皆知,故名分在我看来已不重要。’杜予纬说,‘这种模糊不清的形势更能让人们敬畏我,若我以下犯上,反而会失去那些拥戴我的人心,所有的美丽也都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万泓眼中冒着炽热骇人的火花,似欲将人赶尽杀绝,“在你们看来,朕是如此无用无能吗?!”
    “当然不是!”纪晔陡然跪地。
    伴君如伴虎。
    “起来吧。”万泓伸手去扶纪晔,春玉面容又回复单纯无害,“朕没有迁怒你的意思。朕只是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没别的意思。”
    纪晔仍然心有惶恐。
    万泓心知却不言,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就在此时,有人来禀。
    万泓应答,宫监宣见。
    “爹……”来人看了一眼纪晔后,面向万泓行礼,“民女参见陛下。”
    今日的纪双双一袭淡红衣裳,裙摆飘然,长发不如以往只是松松绾就,而是精心梳妆,脸上还有淡淡的铅华。
    这样的她比起万泓平日所见的素面朝天多了一份让人惊艳的飘逸,不由得也就多看了她几眼。
    而后回神,万泓道,“双双,朕想请你到后花园走走。”
    轻飘飘的一句话重重地压在纪双双心上,她淡淡地回应,“陛下还有诸多公务,只怕没有这等闲暇吧?”
    万泓却笑道,“双双,如果你不去,不要后悔哦。”
    纪双双沉吟片刻后,躬身说,“民女领旨。”
    皇宫里的后花园,总是生机勃勃。
    可纪双双却无暇欣赏,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抹寥落的孤寂。
    偌大的后花园,万泓和纪双双慢步踱走。
    “还在怪朕?”万泓说。
    “民女岂敢。”
    “双双,朕喜欢你,想要纳你入宫,这是多少人千盼万盼都求不来的,多少人只想要朕正眼看一眼都是奢求,你为何却闷闷不乐?难道朕还配不上你不成?”
    “民女从未有过此种想法,民女只是觉得婚配理应两情相悦。陛下喜欢民女是民女的荣幸,可民女却宁愿从未蒙这种恩宠。”
    “纪双双,你不要太放肆!”
    “请陛下恕罪,民女只是不想背负欺君之罪,所以据实以告,陛下问什么,民女便回答什么,如果民女的实话陛下听了觉得恼怒,那请陛下不要再问民女任何问题为难民女了。”
    蝴蝶一圈又一圈的飞舞,缠茧。
    许久,万泓叹道,“双双,朕知道你对朕没有男女之情,只是姐姐对弟弟的姐弟情谊。”
    纪双双不动声色,但是黑眸静静地盯着万泓。
    万泓摘下一片花叶,他说,“朕讨厌虚伪的人,可是,又有谁在朕的面前是不虚伪的呢?就连朕也无法让自己不虚伪。双双,留在朕身边,朕太孤独了,没有人愿意说实话给朕听,没有人敢听朕的实话,只有你愿意这么做,只有你这么大胆地不怕触怒朕,朕对你真的不能放手,一放手,朕就又是一个人了。”
    她的眸子如浓云般骤然阴暗了下来,心中有一丝丝的波纹,荡漾着,扩展着,她说,“陛下,您没有给民女选择的余地。”除了成为他无数后妃中的其中之一,她没有另外的选项。
    好像……有的。
    只是,她不想死,不能死,不愿死。
    所以,对她而言,没有另外的选项。
    阳光照耀在纪双双的身后,眼前一片明亮,万泓抱住她,抱住温暖。
    他说,“我放过薛枫,你也必须遵守你跟我的约定,否则……双双,不要怨朕,朕需要你,那么就一定不会让你属于别的男人!”
    她顿了顿,微笑道,“民女生性随意惯了,不管是山间野林,还是华宫繁院,都想住一住。民女常想自己的后半辈子会是住在山间野林自由自在呢?或是乖乖呆在华宫繁院享受锦衣玉食?民女可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竟是选择困在金丝笼里一辈子。陛下,你说,好笑不好笑?”
    纪双双笑吟吟地看着万泓,换来的却是他冷冰冰地一瞥。
    他说,“双双,你这性子在宫中很难生存。”他开始为她担心。
    “是吗?”她嘲问,“那陛下会因此取消册封吗?”
    “当然不会。”他的眉心凝了起来,“双双,朕告诉你,在宫中,朕就是天,朕会保护你的。”
    她不语,她很宁静。
    但是,素白的手紧握成拳,说明她的心中并不平静,正在波澜起伏。
    她正在竭力控制自己想要挣脱万泓的怀抱的举动。
    她得习惯,不是薛枫的,另一个男人的拥抱。
    她必须习惯。
    他又说话了,说了什么,她听得模模糊糊。
    他问她,“耿诺与杜予纬是朕心中的两根刺,拔了痛,不拔难受。对于权力,只要是人,都对它充满了异常的渴望,在人的心底深处,都想要更高的地位,远远超越自身现在所拥有的更高的统治地位,虎西王如此,温洛锋如此,朕见过的许许多多的人,一提到权力,就开始被诱惑,看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世人皆是如此。人的本性若是如此,你说朕应该怎么做才能抑制这种状况?”
    冰河好像裂开了一道缝,纪双双的眸光不禁微微振动,“民女无权干政。”
    对人说实话,真诚以待对一个皇帝来说实在是很艰难的,只有对纪双双,他从不隐瞒掩饰,“耿诺与杜予纬都是自负之人,尤其是耿诺,可谓谁都入不了他的眼,就连朕——”每一个字都是从牙根慢慢吐出,“他也是敷衍地应对,从来没有真正把朕看在眼里。”
    他的视线不曾从她的身上移开半分,思绪却是百转千回,“双双,一旦你入宫,朕会保护你,但是,你也必须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千万记住,不要把自己的全部摊在人前,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在背后利用你的优势或弱势达成自己的目的,保留自己的一部分,有一天,你保留的这一部分就有可能救你一命。”
    纪双双的身体像是被冻住一般,“陛下不希望看到耿诺与杜予纬再继续掌朝?”
    万泓淡笑,“同时除去两位顶擎柱恐怕是不行的,于我朝只有害而无一益。但是,除去其中一位却已是必要。耿诺得意太久了,朕也安逸太久了,如今温洛锋叛变,耶律媚容生死未卜,耿诺又执意要保温洛锋使得局势能够有所改变,有什么不好吗?而且,朕,非常不喜欢有人明目张胆地摆弄朕!”
    “双双,你等着看吧!朕纳你为妃之日定会送你一份大礼,无论是耿诺还是杜予纬,谁也不会是最后的赢家!”俊美沉郁的脸孔有些兴奋又有些残忍地说,“因为,只有朕,才是那个可以左右战局的人,也是那个可以改变战局的人!”
    纪双双身如僵石,沉默不语。
    她捏得死紧的手指非常缓慢地松开,好像有什么本来是握在掌心的东西已经从她的掌心,无声无息地飞走了……
    耿诺娶亲,一瞬便发生了许多事,朝野上下人心浮动。
    群臣也发现了一个新的变化,更不知这个新的变化是一个好的变化或是一个坏的变化。
    那就是万泓与耿诺之间,似乎有了些冲突。
    以前都是耿诺和杜予纬说什么,争论什么,万泓总是处于被动,只会照着最后的决议执行。
    现在,万泓开始主动地,不时地提出一些反对意见,最明显的便是耿诺上禀的折子,二十件里竟然有十件会被万泓否决。
    往来奔波于京城与江南之间,耿诺回府,自是显得疲乏。
    他之所以在江南,除了耶律媚容,没别的原因。
    他必须尽快找到耶律媚容,将她平安送回大漠,免去一场无谓的浩劫。
    万泓已经下了通牒,十日之内必须寻回耶律媚容。
    万泓变了。
    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皇上已经不再是需要他保护的小鹰,也不再受他掌控。
    这个改变其实是有迹可循的,只是,近年来,他几乎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温思璇身上,故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好在,温思璇不再逼他。
    他知道,她还是在乎他的。
    那日,温洛锋被押解回京,接受审判,处以极刑是轻,诛九族是重。
    轻或重,全在万泓。
    可温思璇还是不可理喻地逼他,甚至自残。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吼她,“温思璇,我是神吗?!我是圣皇吗?!谅我有再大的本事,我能逆天吗?!温思璇,可不可以请你公平点?!好啊,我不想替你收尸,既然你这么想替我收尸,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不闹了,她安静了。
    他转身就走。
    她抱住了他,直说抱歉。
    他投降,对她,他总在投降。
    他向她保证,他一定会尽力,但对结果,这一次,他真的没有把握。
    坐在靠桌的雕花镂刻檀木椅上,耿诺用手指轻轻地揉弄眉心,舒缓压力。
    桌上,还有一杯只喝了半盏的浓茶。
    轻轻端起,耿诺将它放在唇边,茶液缓缓进入口中,倾入胃中,提神,养神。
    好一阵后,他起身,因为,还有很多麻烦事等着他解决。
    他虽然想逃避,他虽然想脑袋干脆爆炸掉算了……可,问题还是在那里,还是得解决。
    首先,他得找两个混蛋!
    自耶律媚容被掳,失踪,已有数十日之久。
    这么长的日子,薛枫流连青楼,左拥右抱,快活得很。
    几经尝试,无法将薛枫拉离温柔乡,耿诺放弃,想要拂袖离去,打算任薛枫快活,任他醉死在温柔乡。
    可,离去前,那醉中带笑的自嘲话语却分明地传入耳中,“纪双双,真厉害,一步登天了,来,恭喜你,再喝一杯……这么大的喜事……应该喝……”
    耿诺的脚步微滞,复,回头深深地望着薛枫。
    薛枫颤抖着让酒杯贴着唇沿,一饮再饮,酒顺喉而过,割过五脏六腑,感到痛,眼神也跟着醺醺然。
    他知道,自己醉了,终于醉了。
    他闭着眼抓住歌妓的手腕,牢牢地。
    歌妓被他的力道拉扯,脚下一个不稳顺势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
    他靠入歌妓的怀中,寻求慰藉,沉沉的脑袋枕在歌妓的双膝,发昏地低喃诉说。
    失了心,谁都一样。
    耿诺往薛枫的方向走,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步步走出烟花之地。
    掌灯时分,薛枫已经安稳睡去。
    耿诺这才放心离开。
    解决一个,另一个——
    赫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数十日足不出户,滴水未尽。
    他命令自己不准想何沁舞,不准想与她有关的任何事!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踱来踱去,把摆放在窗边的无辜花卉拔得乱七八糟!
    他把自己也搞得九乱十乏,何沁舞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还是在他脑海里飞来又飞去!
    他要疯了!
    他发现,他快疯了!
    可笑的是,他是医圣,他是鬼煞,他是赫凡,可他竟然冶不好自己的失心疯。
    当初殷桃的离去也没有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冲击,那时,他有懊悔,他有悔恨,他有不甘,他有痛苦,但……没有心碎。
    “凡。”耿诺走进来,“静心,静够了吧?”
    耿诺见着赫凡不修边幅的样子,吃了一惊。
    这就是他说要静一静的成果?
    赫凡不理人,契而不舍地拔着已经光秃秃的花卉。
    耿诺好奇的目光定在他脸上,“你这样是为谁?为耶律媚容还是为何沁舞?”丝毫不拐弯抹角。
    半晌,赫凡停下作孽的手指,问,“你有什么事?”
    “我有什么事?”耿诺的笑有点干涩,“你说我有什么事?”
    “我要走了。”赫凡拿出免死金牌,丢到耿诺手里,“拿这个给那个皇上,我不跟耶律媚容成亲。”
    耿诺将手中的免死金牌看了又看,“你哪来的?!”
    “我回青冥谷了,再见。”做了决定,说走就走。
    耿诺怎么能让他如愿?
    耿诺挡在赫凡身前,他的声音像是从冰海流荡出来,“你把我的花捏死,这样就想走?”哪有这么容易?!
    不是随口说说,有刻意,有预计,自然引得赫凡反感,“把我拖下水这么深了,还想看我越陷越深?是不是要我溺毙了,你才开心?!”
    耿诺俊魅一笑,“我不怕你溺毙,没人比你更会自救!”
    “混帐!”
    赫凡出手,他大吼大叫,打算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耿诺身上。
    耿诺也不甘示弱地回击,他也不比任何人好过,他甚至烦愁百倍千倍!
    找到一个端口抒解情绪,两人越打越卖力。
    默契使然,两人都未用内力,徒手空拳地较量着。
    结果自然是,两人都脸色铁青地瘫倒在地板上,仿佛被火药炸到,四肢被炸得纷飞般麻木,再动弹不得。
    “凡,你不能走,你得帮我!”耿诺深吸一口气,平复赫凡留下的全身痛楚,“枫一蹶不振,自暴自弃有理由,因为他怎么争也争不过天,但你不同,你不是在与天争,凡,你没有任何理由一蹶不振,自暴自弃!”
    赫凡否认得不着痕迹,“什么是一蹶不振?什么是自暴自弃?”
    耿诺留下的痛楚麻痹不了心中的痛楚,赫凡需要找事情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为自己上药止痛。
    虽然心口难以抑制的疼痛让赫凡喘不过气来,他依然面不改色地为自己的外伤止痛,上药。
    耿诺不与他争,耿诺说,“这是报应,因果问题。”
    爱情是这样,一人有权利选择,另一人有权利放弃。往往,当其中一人选择时,另一人总是在放弃。
    直到有一天,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自己错了,想要重新选择。可是,角色已经对调,分不清,彼此,你我。分不清,主角,配角。
    赫凡竟然未反驳,反停下手中动作,附和,“我同意。”
    两人有默契地轻咳了一声,让喉咙不那么干硬,随即,哈哈相视而笑。
    窗外,太阳出来了,天也亮了。
    阳光突然笼罩瞬间征服了风暴,也征服了两张阴郁的脸孔。
    就算还有一点余波轻漾,也被极尽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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