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繁花

终于,都走了……
    易灵殊低头看着琪亚。那曾经光洁的额头已有了消不去的皱纹，曾经玫瑰花一样鲜艳的嘴唇，现在没有血色。可他面容安详，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
    一绺青色光芒从他体内浮现，似是依恋的停留在易灵殊身侧，在她手心里转了几转，很快就飞向了未知之地。
    那是永恒的长眠之地，所有生灵最后的归宿，魂魄的来处，也是归处。
    几个人，都走了。琪亚，已是最后一个。
    她的手中，已经冉冉飞起过几颗魂珠。
    易灵殊以为最后会很难过，很伤心，像第一次，但是没有；易灵殊心中感情太多太浓，以致现在都体味不出那滋味。
    但她不后悔，没有用自己的能力无限制延长几个爱人的生命。
    她只是适当延长他们的寿命，保持他们生时的健康，让他们活着的时候尝到各种各样的快乐。
    她带他们赏花观景，带他们品尝美食，给他们舒适安乐的生活，照顾他们在乎的亲人。
    但她始终没有给他们彻底超乎凡人的享受，没有给他们近乎长生的生命，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来处，没有带他们去自己的世界看看。虽然这些她后来都能做到。
    因为易灵殊认为，对于花朵来说，适合生长的土地才是最好的土地。
    这几个纯洁的灵魂，生于斯长于斯，一世的恩爱是幸福，生生世世的羁绊是违背自然法则的，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亲人、子嗣不断死去是种痛苦，让他们理解那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是没必要的辛苦。
    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
    让他们平安喜乐的度过一生，最后在她的怀里逝去，得到作为一个男人所期望的幸福。
    而因为得了她多年灵力温养，他们的魂魄以后在永恒之地，也会获得更多轮回的机会，获得真正的新生，而不是像那些脆弱残缺的魂魄，悄无声息就消散了。
    即使魂魄消散，也是一种回归，未偿不是好事。
    新的一生，新的亲人，新的爱人，新的经历，这才是最适合的，也是他们的权力。
    花颜是最早去的。几个人中，他毕竟身体最弱。
    在花辞家吃过了妹妹的寿酒，就在前两天，女儿清扬新任了刑判司的司长，儿子清芷与文雅俊秀的赵府小姐两情相悦也定了亲事，花颜那天夜里特别高兴。
    花颜平日时最喜欢孩子，对几个孩子小时候都很照顾，孩子们也亲近他，看他有兴致，回家又闹着给他办了席福酒。
    易灵殊已经看出他命不长久，专门陪他一天一夜。花颜因为酒意微醺，兴奋地和平常大不一样，说了很多话，他还伸手描摹易灵殊的脸庞，嘟哝着：“怎么不见老呢？”然后又得意地笑了：“这可是我的妻主，那些少年再肖想也不成的。”
    躺着躺着，花颜还非要下床，拿出易灵殊送他的一块玉，让她给他戴上，才心满意足的睡了。
    最后睡前还拉着易灵殊的手不放。不知是高兴还是感慨，泪光闪闪地叫了声：“妻主。”
    易灵殊执着他的手，一直含笑，陪着他谈话，最后将他揽在怀中，看他倦极睡去了，再没有醒来。
    那次，易灵殊泪水滴在了花颜的面颊上，第一次质疑自己的决定。
    然后是扶兰。他那时年岁已老，清芳早已嫁人生子，生活的很幸福，清越考中了榜眼后，仕途顺当，却还是最爱读书研习，于是改在翰林院任职，主管学子们的教育，官声极佳。
    扶兰在雪后染了风寒，喝了几天汤药后已经好转，却在午后坚持要去后院赏梅。
    他在子女的教育上最用心，几个孩子也最敬爱他，都拦着担心他再受凉，唯有易灵殊二话不说，用狐裘将扶兰裹好，抱到了后院梅树下。
    雪后艳阳，天蓝的出奇，梅树下热茶清酒，还熏了扶兰最爱的香。
    扶兰裹的圆墩墩的，手里捧着暖炉，脸色透出红润色泽，已经因为年老黯淡下来的一双眼睛，突然又潋滟生辉。
    扶兰道：“灵殊，你以前送过我一幅兰花，我绣成屏用了十几年，今天你画幅梅花送我好不好？”
    易类殊就在当下画了一幅雪梅图。
    给扶兰看的时候，他微微笑道：“真好。走的时候给我带上。”
    易灵殊一惊，扶兰心思灵慧，竟然感觉自己的大限已到。
    他止住了易灵殊开口，又道：“我什么都听你的，这回可要依我一次。我知道你有办法还能让我再拖延下去，可我也这么大年纪了，这辈子过的心满意足，没什么遗憾。”
    扶兰的声音就像梅花淡淡清香飘动在雪中：“就像这雪落梅开，万物皆有定数，生生的勉强便不好了。这回你莫插手，就让我也做一回主。”
    第二天早上，扶兰去了。易灵殊的身侧，徒留淡淡清香。
    花颜和扶兰先后离去，让琪亚很是难过。他一下苍老了许多，很久以后才恢复过来。
    好在孩子们都很孝顺，对这剩下唯一的爹爹百般照顾，清旻和清昱更不用说。姐妹俩打大至拒纳夏，堪称功勋昭著，几国内都是威名赫赫，在家却是很孝顺爹爹。
    过了四年后，琪亚想念草原，想看和拓和自己父亲及百塔尔合葬之处。
    易灵殊带他回了草原，祭拜过了三人。
    琪亚看过了金帐，又回到了幼时生长的部族处，就坐在当年送易灵殊腰带的河边，看辽阔的草原。
    牧人的炊烟在远处升起，清新的草香，缓缓的流水，让人心宁静和煦。
    坐了很久，琪亚笑问易灵殊：“你可知我的送嫁歌是什么？”
    这么多年来，琪亚始终没和易灵殊说过他当年嫁矛吉的细节，易灵殊也怕他伤心难堪，从没问过。现在琪亚不但主动说起，还轻声唱了起来。
    他的嗓音已不复当年清亮悠扬，但是与当年的悲凄无奈相比，那低低的歌声中，蕴含着更加深厚的感情，有无尽的爱和希望。
    他竟然还记得那首“两只小山羊”，唱了几句，笑道：“小山羊成了老山羊，爬不动山了。”然后又含笑看草原。
    易灵殊心中明白，紧握他的手，琪亚却靠在她怀里笑道：“你原先不想要我，可我就赖上你了，现在还不是得让我靠着？”易灵殊抱住他道：“是啊，你可是我的明珠。”
    直到无边草地上，腾一片灿烂的晚霞，琪亚看着看着，靠在易灵殊怀里轻轻闭上了眼睛。
    都走了……
    易灵殊望向温柔包容的草原，仿佛看到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们回身一笑，还是年轻鲜活的面容。
    曾经在灯下铺床时温柔低头的人，曾经读书时为她添香递茶的人，曾经共同策马扬鞭一路欢笑的人，都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鸿雁啊，带上我的思念，鸿雁啊，天空有多遥远，鸿雁啊，此行再不回还。
    曾经的一切，像流水从心中淌过，笑泪情仇，转眼烟云过。
    易灵殊深吸一口气，纵声清啸，惊起飞鹰徘徊，骏马长嘶。
    啸声过后，她抱起琪亚离开，对这个世界，再无所求。
    那一刻，回首已是百年身。
    后记：广安公易灵殊安葬好了正君琪亚，自此离家远游。她留书有言：女孙自有女孙福，孩子们已经成家立业，今后就过自己的人生吧，此后再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