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醉

第61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即使只是一个倩影,凌波仙子的美妙姿韵还是引得爱慕者们争先前来一亲芳泽。等到满池荷花竞相开放之时,于沂水亭中闻香赏荷,沐雨熏风,别是一番情趣。待留得花间住,回望曲廊归路,梦入芙蓉浦。
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年荷花再开时,那位以往都会来亭边赏荷的妇人却不会再出现了。不知荷是否会记得她,不知她是否会放得下这一池荷。
洛枫站在书房的窗前,眼中映入碧绿的池水,波荡无声。
“枫哥,我查过了,太太出事当晚有个女工无故失踪,这其中可能会有关联。”
“是死是活?”
“应该活着,多半是趁乱偷跑出去的。”
“把她找出来。”
“是。”
第六十九章
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经过花团锦簇的园圃,穿过凤尾森森的竹林,跨过月洞院门,一座古朴典雅的房子便出现在了眼前。
伫立于门外,伸手欲推门,却在半空中停留许久,最后又收了回来。抬头看看门额上的字,想起当日于德山带他母子二人到这里时说过:“‘兰轩’当得兰人住。美兰,你注定是这里的主人。”一句注定让母亲兴高采烈地住了进去,而他则对这里无端地生出了厌恶。多年来,他进“兰轩”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的一次是在几天前。原打算从此不再踏足这里,可刚才他却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就走了过来。其实他一直都无法否认,即使再怎么疏远,再怎么视而不见,他还是无法割断与这里的联系,这是他注定所要承担的羁绊。
又伸出手,犹豫片刻,终于将门推开。进到里面,一阵檀香从鼻尖掠过。四下打量,镂空雕花大床、黄花梨梳妆台、紫檀木桌椅柜架、青瓷玉器、名家书画,十分古色古香的布置。房间的尽头有一座佛龛,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香炉上几缕轻烟袅袅而上。站在屋内,他试图抓住那晚残存的空气中所遗留的信息,试图静下心来找出他需要的答案。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已经看透了这里,可现在他却有些迷惘。他不知道这里是否存在一个答案,是否还留有他未知的信息,他正在做的事是否会颠覆他以往的认知,颠覆之后又该如何?
他始终无法平心静气地站在这里。以前他厌恶这里,理直气壮、无所顾忌地避开这里。几天前,他带着冷酷的恨意漠然地进出这里,漠然地处理他该做的事。现在事过境迁、人去楼空,对这里的厌恶却莫名消失了。细看之下,虽有家俬摆设,他却觉得这里空得很,空得让他有些发怵。他无法抓住这里的任何东西,甚至变得束手束脚起来,只能在就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浸在一室檀香中,像失去所有触角般察觉不出什么,像失去所有思考能力般推断不出什么。眼角瞥见日落夕照的窗台上有影子在摇动,转眼望去,原来是一枝枫叶映上窗来。
7岁之前,当他还有个家的时候,记得离房子不远处有一大片枫树林,年幼的他时常会跑到林子里玩耍。置身于绚丽的枫林当中,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他曾问过母亲他的名字是不是就是那片枫林的意思,母亲蹲下身来,摸着他的头,笑着说:“枫树是这个国家的象征,为所有人所珍视。你是妈妈最珍视的人,是我生命的象征。你在,我在。我若不在,你也要在。”当时他并未听懂母亲的意思,只欣喜于原来他和那片枫林是一样的。在火红的世界中,他就是枫,枫就是他。可是在某一天,当血红四溅,浓烈得像是要吞噬他的时候,他惊恐地想要躲开所有的红。从那以后,他将枫林与他剥离开来,他就是他,枫就是枫。他们并不一样,他不是任何人的象征,也不为任何人所珍视。搬到于园以后,母亲征得于德山的同意打算在他房前种几棵枫树,他拒绝了,后来她将枫树种在了“兰轩”之外,他视若无睹,这些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
可既然没有意义,他又为何会想起?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他竟会在此时、于此地不知不觉地回忆那些往昔不愿再回想的事。尘封多年的记忆不经意间便流泻出来,他竟没有控制住。
他试图终止回忆,可记忆一旦开了个头,便如堤坝泄洪般一发不可收拾。嘲笑过后,反省过后,他依然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之中,久久无法回神。似乎在这间空落的房中,在他无法维持敏锐果断的情况下,回忆便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
像是解除了封印一般,他逐渐想起了很多事。一件一件地、不按次序地、异常清晰地在脑中盘旋,让他无法回避、无法忽视。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牵着他的手笑吟吟地走到波光粼粼的湖边去看全身闪着金光的鱼。想起那时每晚睡觉之前她都会在他额头印上一吻,并微笑着说“晚安”。想起那天她在哭嚎过后擦干眼泪走到他面前,微笑着对他说“没事了”,然后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想起年少气盛的他因受不了别人的讥笑而跟一群人打架,结果被学校记过,她也被叫到了学校。在班主任数落他的种种不是时,她一直低着头,像个受审的罪人一样。领他回去后,看着他满身淤青,她只说了句“没事了”,然后就开始给他上药,而她的手却像是在颤抖。想起冬天下雪时,他因没带伞而冒着风雪回去,快到时才看见她迎面跑过来,手上拿着把伞,脸上有几道红印。她拍拍他满头满身的雪,说了句“没事了”,然后就带他回去。她的手很烫,触过的地方似乎留下了余温。想起她的某个男人因他的顶撞要打他时,她急忙抱住那个男人好说歹说,并再三保证他不会再犯,那个男人才罢休。她把他拉进房里,告诫他以后说话要注意分寸,避免给自己招来麻烦,最后说了一句“没事了”就出去安抚那个男人。想起有别的女人跑来对她谩骂时,她会让他到他房里去,不要出来。他听到外面传来吵架声、吼叫声、啼哭声、桌椅板凳倒地声……等到所有声音都平息后,她进来跟他说“没事了”,然后就收拾行李准备带他离开。她双眼发红、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像是跟人动过手。想起7岁以后,18岁以前,每年总有一天她会为他煮一碗面,虽然他总是无动于衷,但她一直坚持着。想起他去法国之前,她一股脑地给他买了很多东西,装满了好几只箱子,而她的话却只有一句——好好照顾自己。出发那天,从于园出来后,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她一直站在门口,直到车子拐弯再也看不见。想起从法国回来后,于德山将他叫到园里,她一路小跑着赶来见他,满脸惊喜。想起……想起……
双手紧紧地抱住头,想要压住脑中不断翻涌的记忆。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来?伤口又裂了吗,为什么会那么疼?下雨了吗,为什么脸上会那么湿?现在是什么季节,为什么身上会那么冷?
猛地站起来,不要再想了,他要离开这里。这里是另一个漩涡,他要被卷进去了,他要赶快离开。
怎么会那么黑?出口在哪?左右寻找,有光从缝隙中透进来。冲上去,打开,外面是一个亮堂的世界。
就在他想夺路而走之时,有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
“枫……枫哥?”
是谁?循声望去,廊下竟站着一个人。再细瞧,原来是前段时间一直在照顾他的女孩。
往后退了两步,隐入黑暗之中,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我是来给太太上……上香的。”女孩结结巴巴地说。
他想起了香炉里的轻烟,说了声:“进来吧。”
女孩起先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了一小会儿,才挪动步子,低头走了进来。
他突然间对这个为他母亲上香的人生出几分谢意,不由得说了句:“有劳了。”
女孩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太太是个好人,我……”话未说完女孩就开始小声地抽搭起来。
她是个好人?不错,在外人眼里,她是个好人。可在他眼里,她又是什么样的人?他怎么看不清了,现在他又要去哪看呢?
他该走了。
“枫……枫哥……”
怯生生的声音又打断了他。
“什么事?”他有些不耐,想立刻离开。
女孩似乎有些怕他,战战兢兢地说:“太太……太太要是知道你来看她,肯定会……会很高兴的。”
像是有双手在他的伤口上重重地按了下去,疼上加疼。明明医生已经说他大致痊愈了,可这伤却像是积重难返、久不愈合,疼得直让他沁出汗来。风吹进屋内,脸上一片凉意。
女孩抽噎了两声,见他没有说话,大着胆子又继续说:“以前太太总是盼着你能来看看她,可是……可是……枫哥,你要是早点来多好啊,太太……太太就能看见了。”
“是吗?”他喃喃地说,“盼着……我吗?”
女孩怕他不相信似地忙说道:“是的。你没来,太太就到路上等你,经常一等就是大半天。你经过后,她会哭着看你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回来。有时……有时她会躲在假山后面看你在书房里……工作,好几次都差点被石头绊倒。太太她……很想你……”女孩有点说不下去了,又开始抽搭起来。
“她为什么……不直接来见我?”他问道。
“太太说怕影响你,”女孩哽咽地说,“怕你不想……不想见她。太太说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她可以每天早晚为你烧香祈福,每次你在园子里时为你炒菜做饭,每当你经过时看看你。太太……太太不想打扰你……”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伤口疼得已经没有感觉了,脸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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