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而没

第22章


  老叶说起他当年大串联的光辉事迹,说得眉飞色舞。说当年大家都停课闹革命,一颗红心向着党,个个都想去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接见。有的人是急性子,就扒火车,一段一段往北京坐。那个时候调度都乱了,有火车就上,不对头就命令司机停,一时又两派打了起来,谁打赢了听谁的。火车司机根本不敢得罪红卫兵小将。你不要想可以一辆车太太平平坐到北京。他当年就是在坐的直达列车去北京,谁知第一站在南京一停,就被命令调头往江西开,南京的红卫兵说是要从井冈山出发,重走当年红军长征走过的路。
  又说,他当年身上就带了五块钱,从上海出发,到了南京,井冈山,后来去了长沙,站在过橘子洲头,看湘江从眼前浩荡而去,真的是豪情万千想大干一场。后来去了瑞金,遵义,重庆,西安,连新疆都去了,再到延安,最后到北京时,已经过了大串联的最疯狂时期。这一路花了他大半年时间,真正叫做风餐露宿。
  徐长卿问:“那你五块钱是怎么够用的?就算车子可以搭,饭总要吃嘛。”他也是搭车旅行的常客,因此对这个问题很有心得。问的话也问在点子上。
  老叶对朱紫容说:“我以前就说我徒弟有像我,有我六成的本事,你看没说错吧。”朱紫容笑笑,不搭话。老叶接着说:“大串联时有一名词叫‘红卫兵接待站’,一般都在当地最著名的学校里,办事的也是红卫兵干将。他们掌握了学校的一切权力,包括财政。你只要找到同一派的接待站,把学生证拿出来,他们就会很仔细地做记录。你报上你要去的地方,他们按实际费用会发给你钱和粮票,你拿了这点钱就可以买吃的了。不多,但足够吃饱。有的人甚至越串联钱越多。”
  刘卫星也听得入神,问:“那是怎么办到的?”
  老叶说:“大串联前是武斗,那真是乱得要死,有的学生被打死了,有的人就捡了死去学生的学生证,冒充是自己。每到一个地方就去两个派别的接待站,就得到两份补助。你说是不是会越事前钱越多?”
  把刘卫星听得羡慕不已,巴不得自己也换下工作服穿上军装戴上红袖箍去串联去。
  徐长卿又问:“那这此钱最后由国家掏腰包了吗?”
  老叶说:“这就是我说的接待站的红卫兵干将们工作出色的地方。后来那些登记记录的本子全都寄到所在的学校,又归入了档案,最后跟着档案到了工厂,这些钱后来从工资里分月扣除了。”
  朱紫容忽然笑说:“怪不得你刚进厂时工资总是比我少,原来是这个道理。连我都不知道。”
  老叶也笑说:“你没问,我当然不说。”
  “我以为你是给你父母了。”朱紫容说。
  “也给的。”老叶说,“所以只好请你吃三分钱一支的盐水棒冰。不像现在,想吃个啥就吃啥。”
  朱紫容笑一笑,用煮得发白的浓汤泡了饭,静静地吃了。
  博眼子
  老叶的“人生在世,总要一博,此时不博,更待何时”的豪言壮语自从喊了出来,他像是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一本正经拿此“博”当彼“搏”了,天天晚上去老童家。既然老童的钱是这么来的,那就不赢白不赢,赢了也不伤阴翳,间接地还替那倒霉的两个人出了气。
  不过几天工夫,老童的那一百元不义之财就归了老叶。老童输光了钱,脸发白,又不知从哪里弄了点来,只管缠着老叶要翻本。这两人越打越大,别的人已经不敢奉陪了,老童再叫人都没人肯来,只好拿出扑克牌来赌。老叶本就无所谓的,来什么不是来?临开春前又下了雪,大雪封山,连买菜的车都出不去,大冬天的又没露天电影可放,不打牌,又做什么好呢?
  两人对赌,什么路子都是多余,老童提出来“博眼子”,这是专供赌博的一种牌戏,来钱快,速度也快,什么花活花招在“博眼子”面前,都是白搭。打法也简单,开一副新牌,拿掉大小怪,庄家洗一洗,洗乱了,叠起来,由对方切牌,然后各发两张,一明一暗,凑成一对的叫“宝子”,比的就是宝子的大小。最大的“宝子”是红桃A和黑桃A,叫“珍珠宝”。两只“皮蛋”也就是一对“Q”就叫“娘娘宝”,“皮蛋Q”是皇后,当然是“娘娘”。也有不是一对而凑成的一对,如“茄根”和“皮蛋”,也就是“J”和“Q”凑的对,叫“姘头宝”,而正经是夫妻的“Q”和“K”却不是对子,因此“J”和“Q”是“姘头”。
  其实这牌戏是在牌九的基础上发展变换来的。解放后麻将牌九都被禁,外面再看不见卖。但扑克牌却是所有都有。不知是什么人想起用扑克牌的花色来代替牌九的花色。“老K”就是天牌,小“2”是地牌。牌九里有“天地人和”四种牌,“博眼子”同样有天牌地牌,人牌没有,却有和牌,但和牌又不“和”牌,改叫“鹅”牌,用“J”代替,算4点。3、9、10是长牌,6为短牌,余者为无牌,一对10是“别十”。老K和小2就是天牌加地牌,有个名目叫“天地搭进”。
  这个牌戏,如果没有雄厚的资本作后盾,是很少有人敢来的。老童提出来“博眼子”,那是真的放手一搏了。而老叶这些日子赢了不少的钱,哪里怕他。赌博这个事情,本来就是赌资越多,胆气越壮,越有钱的人越会赢的一种游戏。
  赌到半夜,老童已经输得再想不出有什么可押的,忽然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在雪地上跑了几圈。他房里本来烧着煤炉,门窗又关得严,身上只穿了一件毛衣。这热身子一冲进冰天雪地里,马上打了一连串的喷嚏,打得涕泪四流。老童仰天大喊一声:“二十年风水各西东!”,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拉开裤子撒起尿来,像是霉运会随着撒出体外。撒完尿,老童双膝跪地,用手捧起一把雪来搓了搓,又双手在胸前合什,念一句菩萨保佑,又在胸前划个十字,再念一句上帝保佑。东方的佛祖和西方的基督全都拜过了,这才回房去,临了不放心,再加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才算做完了整套法事。
  老叶在里头等着,笃悠悠地说:“老童,封建迷信是四旧,早就破除了,怎么你又搞起来了?你也不怕如来佛和耶酥打起来?你还请了太上老君,你说他要是来了,帮哪一边好?”
  老童阴测测地说:“帮我。”把桌子上的牌用底下垫的报纸卷了扔一边,再拿一副新牌出来洗过,切了牌,两边发了两张。明牌是一张“2”,老童叫一声:“两粒星”,翻出暗牌,再叫一声:“两粒星!”凑成一对地牌“宝子”,而老叶只得两张散牌,这一把,竟是老叶输了。
  像是老童的东西方再加本土的各路神仙都显了灵,全都附体在了他的身上,此后老童一路福星高照,手手牌都是好牌,不是“宝子”,就是“天地搭进”,而老叶却转了运,牌面一落千丈,一个“宝子”都抓不到。
  这在老叶的赌史中还从来没有过。他越想阻止这颓势,下的赌注就越大,输起来也就更快。长胜将军一旦输了,那心理堤防的溃败比别人又加倍的速度。他不相信运气这个东西抛弃了他,他只相信是这一把手气不好,下一把一定会转回来的。难道不是吗?这么久了都没输过,没道理今天就是世界末日。
  老叶仗着赌资厚,输几把不会伤元气,下的注越来越大。但他的好运气始终没有再次降临到他的身上,而老童的手气却越来越旺,赌到半夜,老叶已经把些日子赢来的钱输了大半出去。
  老童这下得意非凡,哈哈大笑,不住口地夸自己灭对方,又说老叶你的运气到头了,从今以后,这庄该我坐了。再一把牌翻之前,老童提出要老叶用麻将牌来下注,说:“我看中你这副牌好久了,实在是喜欢。我是没有你的本事,不会自己做一副,但我又想要,你说怎么办?”
  老叶冷笑一声,说:“你不提麻将还好,这麻将是我的呕心沥血之作。我不骗你,刻字的时候上面不晓得有沾了我多少血,你当玻璃钢是这么好刻的?你既然要我的麻将,这麻将上有我的心血,是有我的灵魂的,只怕你拿不去。好,我就用这副麻将下注,把你刚才赢过去的钱全都赢回来。”
  老童被他说得有点心慌,但仗着刚才施的法术,他相信今晚牌神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于是也一口答应。翻开牌来,居然又是一对“2”,老叶看了这牌,像是笑了一笑,翻过牌一看,一张“7”,一张“6”。看来今晚这牌神是真的弃了他了。
  老童瞪大眼睛狂笑不绝,撸了撸袖子,嚷道:“好,二郎神君也来显威了。今天晚上看来是‘两粒星’当家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老叶这时已经输得失去了理智,又看到自己的心血之作从此归了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晕了头,张口就要押“一块门厅”,就是一千元,条件是把刚输的钱,还有麻将牌全部倒回。可是“一块门厅”,这是厂里从来没有人敢喊出口的一个数字代号。
  老童听了,眼睛亮得像是可以打出火来。
  “老哥,押这么大,你拿得出吗?今晚你已经输了不少了,只怕是把你这些时候赢的都吐了出来了吧?你要输了,拿什么来抵?要知道,你这副麻将在我眼里,原来也是值‘一块门厅’的,不过现在归了我。那在我现在的眼里,仍然是值‘一块门厅’。你想用‘一块门厅’来赢回这些所有的,算盘打得太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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