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而没

第25章


师哥舒还睡着,徐长卿把他叫醒,师哥舒一眼见是他,十分高兴地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你来接我吗?”
  徐长卿把老叶也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他,又把老叶怎么生病的原因讲了,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也说不清原因,只好不说;有些事情不能说的,他也不说。饶是这么藏头露尾的讲一遍,也把师哥舒气得直骂老童卑鄙无耻。徐长卿陪着他骂了一通,说:“我回来拿老叶的东西,你有空就过去陪陪他,还有我师傅也在,你陪她说说话吧。这里就她一个人。”
  师哥舒忙说:“你放心,我马上就去,叶哥叶嫂对我们这么好,现在正好是我报答他们的时候。忠不忠,看行动。”
  徐长卿苦笑一下,“我帮你打早饭来吧,你再休息一下,早上冷。”拿了师哥舒的饭盆饭票去打了粥和馒头来,送了一份到朱紫容那里。
  朱紫容见了他奇怪地问你怎么还在,徐长卿说你吃点热的粥,暖和一下,我就走。
  朱紫容说:“你真是你叶哥的好徒弟。”接过饭盆和馒头,眼圈又红了。
  徐长卿就怕看见她难过,忙说我把这个送到老帅那里去,直接走了不过来了,过一会老帅会来陪你的。朱紫容说好,辛苦你们。徐长卿说应该的,你和叶哥不是对我们更好。朱紫容笑一笑。
  在这样的情况下,朱紫容仍然微笑着面对。
  有所思
  医院收了老叶住下,朱紫容留下陪他,这一陪就是一个星期。厂里和车间得知他住了院,马上派了人去慰问,要好的同事和常走动的邻居也去看过了,徐长卿和刘卫星他们这些常去老叶家吃饭的人也去过了,看到老叶浮肿起来的脸,都吓一跳,偷偷在私底下说,老叶这下病得不轻,又疑惑他这病是怎么得上的?怎么一个人能好端端的,一下子就病成这样了?
  老叶得病的原因,朱紫容不说,老童也没说。别人在去病房看望时总不免要问问,朱紫容总是用相同的一句话回答:喝醉了酒晕倒在雪里受冻了。老叶家常常高朋满座,也时常喝酒,大家听了倒也不奇怪。让徐长卿奇怪的是,老童也没对人提过那一夜他和老叶到底发生了什么纠纷,致使老叶冻成这样。徐长卿对这件事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只是大约猜到一些,但也没有知道老童提出的条件。朱紫容不会说,老叶不会说,老童也不说。这么大一件事,只是以老叶大病一场为结局。他病了之后,厂里的赌局规模在慢慢缩小,老叶家的据点自然是没了,老童也不开桌坐庄了,别的人不过是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
  一个星期后,朱紫容的调休全部用完,再不能不上班了。车间主任和工段长已经口头上通知了她几次,说你身为专机组的组长,不能不顾全大局。现在正是深揭猛批“四人帮”、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时机,第一个季度要创造“开门红”,本来一季度又是元旦又是春节又是回沪探亲,工作时间比其他季度要少好多,生产进度拉下了不少。现在天气回暖正好迎头赶上,你的任务很重啊。
  朱紫容一来感谢领导来医院看望老叶,二来请假太多确实说不过去,虽然担心老叶一个人在医院没人照顾很冷清,但架不住领导一遍两遍三遍的苦口婆心地说,只好又拖了两天才回厂上班。
  朱紫容一回车间,小组的人都吓了一跳。不过一个多星期,朱紫容就完全落了形,眼睛也抠进去了,脸也黄了,神情也萎靡了,精神也没了。从前极是利落干脆的一个人,这下变得丢三拉四,问她问题,经常一问摇头三不知,或是答非所问,工作起来也时时出差错。组里别的人虽然有怨言,想想她现在的情况,也就算了。徐长卿心里着急,嘴上不说,却看在眼里,做工件时总记得分一眼去看着前面小摆车车床前的朱紫容,需要换个钻头搬个零件,不用朱紫容说,他已经递上了。
  徐长卿对朱紫容的帮助明显而频繁,频繁得组里其他的阿姨大姐都看出来了,话里话外少不得开起玩笑来。老阿姨们开玩笑,话题总是往一个方向去,朱紫容听而不闻没有反应,徐长卿却面薄承受不来。老阿姨们调戏起“童子鸡”来那是毫不留情,什么荤的素的都敢说,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徐长卿在专机组女人堆里呆了一年,什么话都听到过,从听不懂到听得麻木,这个过程他花了三个月的工夫。他对付她们的绝招就是揪两个棉花团塞进耳朵眼里,不管她们说得怎样笑得怎样,他听不见就完了。那以前老阿姨大阿姐们还是说说自家的男人和对方的男人,属于说笑的范围,偶尔提到他这个“洪常青”,也是开玩笑的成分居多,这下却是直接把他和朱紫容相提并论,言来语去总是说徐长卿福气好,朱紫容运气也不错,男人快死了,后备已经准备了。虽然女的年龄大了那么三四岁,但大女人会疼小男人,徐长卿近水楼台先得月云云。
  朱紫容对这一切都像是没有听到,哪怕是两个女人站在她对面大声说,她也就是抬起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看她们,然后忽然想起人家是在和她说话,就朝她们笑一笑,又埋头做事。她这个样子,倒把多嘴的女人晾在那里好不尴尬。有人便说她装样,有人说她装疯卖傻。不过和一根木头是没法生气的,她们只好把目标对着徐长卿。徐长卿总不能装聋作哑。
  徐长卿以前是事不关已,可以毫不下乎,这下却不能充耳不闻了。这样的话他听不下去,才听到两三句,就摘下手套袖套扔在地上,关了机器扬长而去。女人们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说这个“童子鸡还蛮有血性”。不过那以后也稍稍收敛了一些,有时忍不住嘴巴痒,就是纯粹的想找话题磨牙,一张口还是老叶朱紫容徐长卿。谁让这三人是目前的话题人物呢?她们的世界就只有这个二千人的厂子,她们的格局就是这个深山沟,不靠说说男女关系过过干瘾,又靠什么打发无聊的生活呢?天气这么冷,连露天电影都没有。
  朱紫容隔个一两天就要去基地医院一次,很少在家。徐长卿为了避免流言,也和她不再像以往那么亲密,她去医院,他就不去,错开了时间。这样徐长卿除了在上班时间能够见到朱紫容外,下了班几乎碰不上。
  这样的情况又维持了一阵,朱紫容越发的神思恍惚,上班时沉默寡语,下了班一个人匆匆来去。有一天朱紫容在工作时不留心,蓝布工作帽子没用夹叉在头发上别好,时间长了帽子从头发上滑了下来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一把长发梳成的两根辫子“刷”一下打在机床上。
  徐长卿在她身后看得清清楚楚,两步上前把机床的总闸关了,才避免了长发被机器卷进去以至撕下整块头皮的惨剧发生。这样的惨剧总是发生在女工多的岗位上,安全条例里再三要求,女工上岗一定要戴好工作帽。朱紫容身为老职工又是组长出现这样的事,哪怕没有出工伤事故,被人发现,那也是要受处分的。好在徐长卿见机得快,才避免了这样的情况发生。
  朱紫容惊魂稍定,对着徐长卿一直说谢谢。
  徐长卿看她憔悴的脸,心痛不已,却不好多说,只说:“师傅,你累了,休息一下,我来做。你放心,你的计件我会做完的。”
  朱紫容自己也吓出了一身虚汗,自觉手软无力,开不了机床,又相信徐长卿的工作效率,便点头答应了。
  她的情况这样不好,倒叫徐长卿起了疑心。按说老叶在医院好好住着,医生一天两次巡房,就算身边没人,也不至于会出问题。何况他前天才去看过老叶,病情像是有了起色,看见他去,也有点笑容,可以说几句话了。还陪着坐了一会,吃了徐长卿带去一碗桔子罐头。医生也说过再住一两个月的院就好了,按理说朱紫容应该没有刚出事时的揪心,怎么反而没见有一点欢颜,倒越来越愁容满面了?
  徐长卿暗暗留心朱紫容的举止,看她有没有再要出工伤事故的样子。直到下班,尾随在朱紫容身后看她进了住宅楼才放心回兄弟楼去拿饭盅饭票去食堂打饭。
  打了饭回来,正吃着,就见师哥舒推门进来了。徐长卿看是他,随口问道:“做好心电图回来了?”师哥舒一个星期前已经出院,就是还要过几天回医院测一下心电图,这天本是他回院复查的日子,是以徐长卿会这么问。徐长卿又说:“吃过饭了没有?我去帮你打。要是饿了就先吃我的。”他们之间熟不拘礼,早就不分彼此,什么东西都可以共用,包括毛巾牙膏擦脚布,更不要说是饭票和饭了。
  师哥舒接过筷子就吃,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老叶从医院跑回来了,你看到他没有?”
  徐长卿一惊,问:“他出院了?不会吧?前天我去看他时还打着吊针呢。”
  “不是,”师哥舒把一块带了一根黑猪毛的猪皮挑出来,放在桌子上的报纸上,“他是私自跑出来的。今天我去医院复查,是那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医生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你们厂的叶志高怎么从医院跑了?他病还没好,这一受冻又要犯病,还有,账还没结,你回来叫个人来把费用结一下。又说见了他还是叫他回来,他的病还没治好,这个样子跑出来,要落下病根的,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我猜他八成是跑回厂里来了。你说他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回来不可呢?你们不是三天两头的去医院看他,有什么话,不能等你们去了再说?”
  他还在叽里咕噜地说,徐长卿却坐不住了。师哥舒说的那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医生正是老叶的主治医生,就是他收的老叶,也是他问的朱紫容的话,徐长卿常去医院,已经认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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