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而没

第26章


他说老叶这种天气跑出来回加重病情,那就一定不会错。那老叶离开医院会去哪里?也许就像师哥舒说的,他跑回家来了?
  可是老叶为什么要跑回家?他病着,朱紫容和徐长卿还有刘卫星常去看他,还有领导也去过,要他好生养病。他应该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要离开医院。难道只是在医院住厌了想回家?
  徐长卿穿上衣服就往外走。师哥舒还在问:“你这饭不吃了?”徐长卿在门口拉的铁丝上抽下毛巾擦了擦嘴又挂上去,说:“不吃了。你吃完吧。”
  师哥舒又拣出一块老肥肉说:“好难吃的菜,比医院差远了。”
  徐长卿理也不理想也不想,就往老叶家去了。
  兄弟楼和老叶家的住宅楼隔得不远,三五分钟就走到了。到了楼下,徐长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老叶家的窗户。窗户关着,窗帘拉着,映出黄色的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也没有什么声响。徐长卿微微松了口气,也许一切都是他想得多了?也许老叶就是在医院呆得厌了,趁可以下床活动活动,就偷偷溜出去到县城看一场电影去了?那他等一会见了朱紫容,就不要乱说话,只说是来看看师傅,需不需要帮着做做晚饭。毕竟今天她差点晕倒在机床旁,要不是他动作快,就要出事故。这样的话,那他来看望师傅的理由就很能成立。
  温柔的怜悯
  徐长卿上到三楼,一手推开老叶家的门。门居然是虚掩着的,这让他心里微微吃惊。这么冷的天,朱紫容一个人在家,应该不会这么大意。那就是说,老叶真的跑回来了?
  推开门,两室的房子一目了然。进门作客厅的那一间是徐长卿来惯的,他不知道在这里消磨了多少时间,下棋打牌,吃饭喝酒,东拉西扯,这里是他在这个偏僻的小三线里找到的关于城市的记忆和人情的温暖。而此时,却是惊诧。
  朱紫容蜷缩在老叶亲手做的单人沙发里,披头散发,满面泪痕。双臂环抱在胸前,任老叶对她拳打脚踢。老叶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头发乱乱的蓬在头上,眼睛充血似的发红,浑身打着哆嗦。
  徐长卿被这个画面惊呆了。从他分到专机组,做了朱紫容的徒弟,就没见她头发乱过。自从跟着朱紫容认识了老叶,就没见他失态过。什么时候看到他们两夫妻,都是衣衫周正,仪表不俗,夫妻恩爱,言语和顺。别的夫妻难免吵架拌嘴甚至大打出手,在他们两人这里就没见过,连一句不尊敬的玩笑话都没听到过。而这时竟然见到老叶对朱紫容动手,怎么不让他吃惊。
  徐长卿忙上前拉开老叶,这一拉,又把他吓一跳。他先前看到老叶打朱紫容,自然会带上七分力量去劝架,这一拉却发现老叶虚弱不堪,他微微一推,就把老叶推得退后好几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徐长卿忙收回扶朱紫容的手,去扶老叶。估计老叶那几下花拳绣腿打在朱紫容身上,没什么份量,反倒把他累得不轻。
  扶起老叶,把他按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他的身上,劝道:“叶哥,你身体不好,怎么就从医院跑出来了?这么冷的天,也不穿件衣服。怎么对师傅动起手来?师傅天天担心你,一有空就去医院,今天还差点出了工伤。”
  老叶真的是虚弱得很了,这时坐下来,想站却站不起来,只能喘着气,脸色发青,指着朱紫容说:“她干的好事,你看看她干的好事。”从身边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来,递给徐长卿,“你看看你看看,我为了她宁肯命都不要,她倒做出这样的丑事来。”
  徐长卿伸出手慢慢接过,知道信里的内容不会好,看一眼朱紫容。朱紫容咬着指甲,不辩解不哭诉,只是流着泪。老叶对她的伤害,不是拳脚上的,而是言语和猜疑。徐长卿把信接过来,先从中间撕开,又叠在一起,再撕开,最后撕成很多片,放在两张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
  老叶和朱紫容都瞪着他,被他的动作震住了。老叶说:“你干什么?这就是证据,我让你看她做的丑事,没让你撕了。”一边去拿那些碎纸片,徒劳地想拼在一起。朱紫容则是带着感激的眼神看着他,又想笑又要哭,一偏头,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
  徐长卿按住老叶的手说:“叶哥,我不用看也知道会是什么。像叶哥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相信这些胡说八道造谣中伤的话?写信的人肯定居心不良,叶哥不要上他的当。师傅的为人,难道叶哥你会不明白不相信,反倒去相信坏人?”
  老叶抖索着手翻捡着那些纸片,从中挑出一张来放在最上面。那是一张手画的半个女人的裸体画,没有头和脸,也没有脚,身体部分却是完整地出现在纸上。徐长卿把信撕得这么碎,还是不能掩盖它的存在。老叶气愤地质问朱紫容:“你敢说你没有做过吗?如果没有,怎么那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下流鬼童不要脸的会知道这个?”他用指尖指点着画上的一个黑点,那个黑点在裸女的左腰间,如果不是老叶特地指出,徐长卿会以为是钢笔掉下的一个墨水点。
  朱紫容拼命摇头,哭着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愿意相信他,你就相信他好了。你这么怀疑我,我也不要活了,我那天就该让你冻死,还救你做什么?难道救活你就是让你这么羞辱我的吗?”
  老叶哈哈干笑两声,“救我?你救我干什么?你真的应该让我去死。我死不死对我有什么分别?我是早就该死了,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死的吧?我活着不是妨碍你吗?”
  徐长卿听他话越说越难听,忙阻止道:“叶哥,气头上的话不要说。”又劝朱紫容说:“师傅,他一个病人,你就不要和他争了。”
  朱紫容却不再一味死忍,反过来问道:“老叶,你说这样的话,可要凭良心。我朱紫容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吗?只凭这样一封信,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就什么都不是了?就抵不过一张纸?”
  老叶看她半天,颓然说道:“紫容,我首先要是个男人,才是你的男人。我什么都不是,你让我怎么想?”
  朱紫容把那叠纸扫在地上,跺脚站了起来,回答他说:“你一定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踩着那些纸片,转身走了。她不是走回他们的卧室,而是拉开大门走了出去。徐长卿看这么冷的天她要离家出走,怕她冻着又生病,只好去拉朱紫容。朱紫容一拉开先前徐长卿进来时没有关严的门,门外头挤着七八个看热闹听壁角的邻居。想必是老叶在气急之下声音拔高,引来了无聊的邻居。
  徐长卿一看这么多人就愣了。朱紫容理也不理,拨开众人就走。徐长卿顾得了屋里顾不了屋外,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老叶的病情。他回手把房门关上,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关在门外,弯脚捧起那些纸片,扔到房间里取暖的煤炉上,呼的一下火苗窜起,把这些肮脏的内容烧了个干净。
  老叶生了一场气,眼睁睁地看着朱紫容离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徐长卿一看不好,抓起他的手腕一搭脉搏,那脉跳得缓而滞重,再一摸他鼻息,也是出的多进的少。这一场口角,真的是要了老叶的命。如果童队长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那他的目的达到了。
  徐长卿背起老叶送到医务室,再请老王出车,送到瑞金医院去。朱紫容哪里都找不到她的人影,不知到哪里去躲着伤心去了。徐长卿在车上握着老叶越来越冷的手,心里为他们夫妻搞成这个样子难过。
  老叶说,他先要是个男人,才能是她朱紫容的男人。也许这才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深层的原因。老叶因这个而自卑,才走上赌博这条死路。他的心里有一个死结,永远打不开。朱紫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惭愧。如果不能做她的男人,那他活着就跟死了一样难受。
  在老叶做麻将的时候,在老叶做沙发的时候,在老叶做紫铜火锅的时候,在他专注做一切花时间去做的事情的时候,他可以忘记他的自卑。当那些已经不能再满足他的时候,他只能在赌博的刺激下才能忘记了。所以那天在滚雪球的时候,朱紫容就已经认命地说过:“我明白了,我不再劝你。”她知道劝已经没有用的了。老叶的心结太深,如果这些年朱紫容温柔的怜悯不能治愈他的心病,那么,这样的深情就是加在他身上的枷锁。温柔就是杀人的刀,怜悯就是催命的符。
  当老叶哈哈大笑地打了老童一拳,藐视他的提议,脱光了走进雪地的时候,他已经抱了赴死的心了吧。前途无望,半条的命。在“四人帮”打倒之前,总还怀着一丝希望,这种在山沟里窝着的情况会是暂时的,老人家已经老得不能说话了,老人家总是要走的。等他走了,他的既定政策也许会改变,那回上海也许就还有希望。可是“四人帮”倒台已经有半年了,上面没有一点要撤消小三线的意思,如果这一辈子都要老死在这里,那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活头?
  徐长卿也是这样的想法,他能理解老叶失望的心情。他也一样的苦闷无着,只好背英语打发时间。他并没有想到背这些英语单词有什么用,可是总要有个目标吧?像老叶,在做麻将做沙发的时候会想,我先把这个做完再想其他的。一样一样的做,做了一样又一样,专挑费时费工的,好消磨意志。做副麻将一做半年,半年里都有目标,这样的日子要好过许多。思想的奔马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践踏着人的意志,把所有的理想冲动热情都踩在脚下变成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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