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而没

第44章


老子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考个屁。老子回去搞个病假,就赖在上海不回来了。老子今天还觉得我的肺不好,咳起嗽来就痛,肯定是肺吸病。老子车间空气里有粉尘,吸进去了咳不出来,我去瑞金医院照个X光,肯定肺部老大一个阴影。”起来拍拍屁股离开徐长卿的床铺,回到自己床上两脚一蹬鞋子,扯下蚊帐睡下了。
  师哥舒这次发脾气发得很厉害,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整天板着一张脸竖出竖进,刘卫星怎么撩拔他他都不说话,问徐长卿,徐长卿只说“想家了”,刘卫星听了没话可说。师哥舒听了瞪他一眼,想了半天,也找不出词来回驳。其实说白了一句话,就是想家了。春节时候回去过一次,这都过中秋了,能不想家吗?徐长卿在上海进修了三个月,几乎没把师哥舒眼红得哭出来。
  转眼到了国庆节,师哥舒真的去泡到了病假条,搭了厂里的顺风车,回家去了。他自从上次肺病过后,就没好完全。中秋之后天气变凉,山里潮湿阴气重,一不当心就感冒了,咳了几天转成肺炎,这下如愿以尝,拿到假条抱病就上了长途车。徐长卿劝他养两天病,你这个样子坐车病情要加重的,师哥舒看马上就要回家,心情一好,也肯跟他说话了,当即笑眯眯地说,我就是回家养病去,最好病再严重点,我就不用回来了。我把医生开好的病假条寄回来,你帮我交给小组长吧。
  徐长卿无法,只好在为他准备的军用水壶的水里动脑筋。壶里冲的不是白开水,而是加了藿香叶泡的茶。他中医家庭出身,一点医药常识还是有的,山里到处都是草药,只要认识,随便采点都可以治病。
  这段时间,老童倒也没有再刁难朱紫容,也许是在等什么良机。他没动作,徐长卿也就不去理会他,每天空闲下来只是读书做题背政治,白天上班如常的和朱紫容相对,晚上不再到她家去。一来避免老童见机使坏,二来免得朱紫容难做人,三来他到底年轻,流言蜚语还是要顾忌的。
  这里相安无事,仇封建和小林却出了差错。这两个人同居以来,一直防护措施做得很好,这次却不知怎么搞的,小林几个月茶饭不思,腰围渐粗,开头还骗自己说可能是身体不好又说是长胖了,后来再瞒也瞒不过去,才说是怀孕了。
  小林一不当心怀了孕,仇封建急得鸡飞狗跳的,先是要瞒,只是怀孕这件事,就像怀才,时间长了,总是要被人知道的。后来才想着要结婚。结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想结就能结,没到结婚年龄,单位不给开介绍信,要结也结不成。上海又一直奉行的是晚婚命令,男青年不到二十四,女青年不到二十二,不准结婚。仇封建和小林都没到这个条件,有心结婚,无力回天,孩子一天天在小林的肚子里越长越大了。
  打毛刺
  在这个厂里,婚前同居的不算什么,毕竟没住在一起,男青工单身宿舍偶尔留宿女青工,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能体谅。但是搞得大肚子了的,还也就仇封建和小林这一对青年。仇封建上上下下活动,要结婚,要打报告,要申请住房,找了小组长找工段长,找了车间主任找党委书记,找了工会主席找计生办,凡是结婚生孩子需要经办手续的有关关部门他都去找了。他这么大张旗鼓地闹,各级领导被他缠得头痛,早忘了要批评他,工友们也忘了耻笑他们,大家都同情他们没房子结不了婚,而不说他们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作风腐化堕落,是反面教材。
  世事从来如此,有的人什么都不顺,每走一步都掣手制脚,行动受人诋侮,比如朱紫容。而有的人就占尽便宜,哪怕是真的生活作风有问题,但也能得到大家的认可,比如小林。
  如果说,索性豁出去了,人家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像仇封建那样见人就说我要房子我要结婚,你们不让我结婚,我跟你没完云云,人家好鞋不踏烂泥,懒得理你,随你们怎么折腾。最多听得烦了,说去找房管所去找方书记。可是朱紫容也同样豁出去了,不怕你们说三道四,我就是搞破鞋了,你们怎么样?这下旁观者的姿态则换成了:好,你是破鞋,那大家都穿得,那个宝根试得那个老童试得我为什么试不得?就像阿Q想要去摸小尼姑的头,事先要说和尚摸得我为什么就摸不得?
  只能说朱紫容挑战了大家的思想底线。在这些人眼里,第一你朱紫容是有夫之妇,你乱搞就是搞破鞋,人人可以践踏之。第二你是死了丈夫,身为寡妇不守贞洁,人人得而骂之。第三你是上海女人,自轻自贱和一个乡人男人搞不拎清,你坍了我们全体上海人的台,人人都要唾弃之。
  而小林做了什么?无非是先上车后补票的问题,人家四处张罗着要补票,现在是补票的人不在,不是人家不补,那再晚点等补票的人来了补上就是了嘛。至少人家态度好,嚷得全厂的人都知道他们找人要补票。而朱紫容除了继续散发浑身的冷气,用沉默和全厂人对抗,哪里有一点做低伏软的意思?当大家是傻瓜吗?看不出你朱紫容是个什么态度?
  因此朱紫容背尽了骂名,小林却赢得了同情。
  小林现在情绪波动极大,一个不对,在车间做着做着工作就可以哭起来。她本来做的是看弹壳内膛的工序,组长为了照顾她,特地把她换到了较为轻松的打毛刺岗位上。
  弹壳的内膛有一个豌豆大的眼,那是穿炮弹引信的,这个眼不能有毛刺堵上。每一个弹壳都要经过十八道检验工序,流水线上每天有六千到一万枚的弹壳要检验,每一个弹壳的内膛都要经过她的手和眼睛。不要说费眼睛,光是每天把那几千枚弹壳抱起来凑到一百支光的灯泡下看一眼就是体力活,跟搬运工没什么两样。这样的工作强度自然不适合一个孕妇,小组长便让她去打毛刺。也就是看内膛后挑出来有毛刺的弹壳扔在钻机边的一个木箱里,一台机器上有一个加长的钻头,工人把弹壳套在钻头上,用钻头钻一下那个小眼,重新打磨光滑了,再传到下一道工序去。看内膛的人工作一天,多的时候有几十上百枚,少的时候只有十多枚弹壳有毛刺,打毛刺的工作比看内膛的要轻松了不少。
  但就是这么一个轻松的工作,小林仍然不能胜任了。她坐在弹壳车间里,四周全是冲床冲压弹壳的沉闷声音,她听着听着就哭了,把一整个检验小组的人都看傻了。组长忙让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坐到钻头机前打毛刺去了。
  过了两天,组长安排她去另一个车间的另一个小组去干更轻松的工种,这次是检验一粒钢珠,工作的地方不再是森严阴暗的车间,而是向阳而光亮的房间。小房间里放了两张长桌,两边坐了十几个年长一些的女工,个个埋头看钢珠。钢珠易滚落一地,这桌子的四边钉了拦水边,地上更是铺了橡皮地垫,走在上头软绵绵的,环境是又干净又明亮,确实适合孕妇。
  小林做了两天,又嚷吃不消。那些小钢珠滚来滚去,时间一长,眼睛发花,分不清哪些看过哪些没看过。别的老工人手里拿一把木尺,手一伸拦过一批来,左右一看,一只手把有问题的珠子赶到桌子中间去,木尺一扫,合格品就到了一个工人那里,完成得是又快又好。
  而小林肚子越来越大,坐着顶到桌边,伸长手去够那些珠子,刚捞过来又滚回去了。她和别人又不一样,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女工怀孕的时候也工作,但人家是做熟手后继续工作,便没什么问题,她是生手来学,加倍吃力。
  这自然又让她大哭一通。仇封建守着她毫无办法,只能拍拍她的背搂搂她的肩哄哄而已,然后问她想吃什么,他给她做去。小林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哭,抱着仇封建的腰坐在他们宿舍痛快痛快大哭了一阵。
  徐长卿和刘卫星让了出去,直到听到哭声歇了才回来,仇封建打了热水拧了热毛巾服侍她洗脸。小林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笑,举起手把哭得乱蓬蓬的头发掠到后面去。
  仇封建看着她的手,忽然叫起来,说:“你看你的手都肿了,怪不得珠子拦不住,你不好再做这个工种的,明天我去找你们组长,以他再给你换一个。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检这么小的产品呢?”
  小林看看自己的手,叹一口气说:“算了,再换还能比有这个更轻松的工种?我们检验科一百多个人,全厂最大的科室就是我们了,所有的检验工种,就数这个最轻松,除非我不上班,否则还能调到哪里去?”
  刘卫星躺到自己的床上,阴阳怪气地说:“调到工会去写黑板报卖饭票,这个轻松,一个月只要工作两天,其他时候都在工会办公室坐着看报喝茶。”
  “我又不是办事员,哪里有这个资格。”小林没精打采,“我是方书记的小姨子还差不多。”她也没精神和刘卫星斗嘴,要换了以前,早软绵绵一个软钉子让他碰过去了。
  徐长卿一直没说话,看了看小林的手指头,取过一张运算草稿纸来,拿了尺和铅笔在纸上划了起来,划完了交给仇封建,说:“你去找木工组要三根木头 钉个这个三角形架子来。”仇封建研究了一下图纸,问这个是什么用的,徐长卿说:“这是一个等腰三角形的木框子,只要把这个框子往珠子上一罩,拉过来就不会滚动了,并且一个框里装多少珠子是个死数,不会变,这样你看了多少心里也有数,看的的时候只要拔一拔珠子就可以了,是不是方便很多?”
  仇封建看了一眼,交给小林,说:“你看看,好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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