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不朽成沙漏

第22章


那个影子就是我的感情的全部意义,飘渺又虚空,我抓不住,摸不着,又无限痛苦。
  然后我出门去吃饭,学校附近有一家很好味的快餐店,里面的三明治很好吃。我坐在路边,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打量经过的人。天渐渐黑了,我又裹紧了衣服回学校。已经二月中了,天还很冷。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常都冷。
  电话响了起来,是康斯打来的。我接起,尽量用很开心的语气同他打招呼:“嗨康斯!”
  那边却静默许久,才说:“小宝,金枝死了。”
  我顿住,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什么?”
  “金枝死了,是自杀。”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背着重担走的人,每一个字都那么沉重。
  金、枝、死、了。
   要对付一个人,就要拿他最心爱的东西去惩罚他。
  金枝深深明白这一点。
  我最后一次见到金枝是在大年初二那天,她约我出来吃饭。我们去了读中学时常去吃串串香的小店,桌子中央有一只大锅,我们从柜台上挑选了很多新鲜的蔬菜丢进去,吃一个下午才花了二十块钱,很是高兴。
  即使是寒假,店里也挤满了学生。他们叽叽喳喳地围坐在一起聊天,看着他们,我很想走过去说:“喂,我是你们的学姐呢!”
  才毕业一年,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金枝吃东西很慢,我问她:“怎么样?春节过得还好吗?”
  “老样子,还是在Take过的。”
  “春节还营业?”
  “是啊,而且客人比以往更多。”金枝笑了起来:“看样子大家都不喜欢过春节。”
  “我倒是很喜欢,”我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就觉得很高兴。”
  她发了一会儿呆,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在讲什么,然后说:“昨天我梦到我妈妈了。”
  我愣了一下。
  她是个孤儿,据说她母亲刚生下她就跑了,是陶潜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她说:“我从来没见过她,连照片都没有见到过。我问爸爸她是个怎样的人,他只是说很漂亮。可是我昨天梦到的那个人却很丑,不对,不是丑,是很可怕。”
  “可怕?”
  “嗯,一张青色的脸,眼睛发着蓝色的光,像劣质电视剧里的女鬼形象。她对我说她是我母亲,让我跟她走。可是我很害怕,一直跑一直跑。梦的场景很奇怪,是在一个洞穴里面,那洞穴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我跑了很久,直到醒来后都觉得很辛苦,就像是真的跑了很久一样。”她的声音低低的,但是很平静。
  我拍拍她的手背道:“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这是我第一次梦到母亲的形象。小时候经常想,哪怕再梦里见一见她都好,可是很奇怪,从来都没有梦到过。”
  我想起我的母亲,自从她再婚后,其实我也没有梦到过她。她就像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我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金枝托着下巴望向窗外,目光里满是茫然。康斯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得了抑郁症”。
  我说:“不要想啦,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想的。”
  她转过头来,我徒然愣住。那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眼神,她的瞳孔无比漆黑,却又空无一物。我心里一沉,忽然她的眼睛又焕发出原有的精神来,她对我轻轻笑了一下,道:“走吧,该回家了。”
  街头很热闹,到处都有放鞭炮的人。前几日刚下过雪,很多小孩聚在一起堆雪人。我们到曾经的福禄广场转了一圈,接着到了take酒吧。她说:“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吧。”
  但是我跟父亲约好了一起吃饭,只好说:“不了,我爸一个人在家,我不回去他会很孤单的。”
  “那好吧。”
  我朝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走出去不远忽然又听到她叫我:“小宝!”
  我回头,看到她冲我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像个小孩。我一直都觉得金枝很可爱,尤其是鼻子两翼的雀斑。那一天我还看到了她的酒窝,在右边脸颊,很轻很浅。奇怪,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有酒窝。我一直看着她等着她开口说话,但她却只是笑。她穿着蓝色的毛线裙子,底下是棕色的小皮靴。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看她看得太久。我问:“怎么啦?”
  她摇了摇头,转身推开了Take的门。
    惑一会儿,接着便离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那一天她一定是有话想要对我说的。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有的,否则她不会叫住我。
  也或者她那时就做好了决定吗?
  出租车开往金枝家时我努力地整理情绪,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出租车司机一直从后视镜里打量我,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没有行李啊?”
  “啊?”我回过神来:“突然有事才回来,没来得及准备。”
  “我不喜欢突然这个词,”司机说:“好像每一次突然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是好事情。”
  “是啊。”我疲倦地倚在座位上,深深觉得有很多难过和震荡根本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人类可以发明火车、发明飞机去缩短人与人的距离,却无法缩短生与死的距离。金枝到上海后一直在失眠,医生便开了安眠药给她,没想到她一直攒着,攒了一个学期,至少一整盒,她全部吞了下去。以前我们开玩笑时讨论到自杀,我觉得跳楼比较浪漫,因为可以体验一把飞的感觉。金枝却觉得吞安眠药比较好,她的理由是:不痛,也不会死得很难看。
  “小心你连尸体都拼不起来噢!”当时她这样对我说:“我这种就比较好,像睡着了一样。”
  但她说错了,实际上吞安眠药自杀的人脸会变成青色,十分可怖。康斯形容看到尸体的那一刻,他说:“好像连空气都变成了那种青色,房间里的味道很浓,开着暖气的缘故。是那种……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
  头一天他们吵了架,第二天康斯想要道歉,到她家时陶潜对他说金枝还在睡觉。他们在门外喊了几声,没人应,只好推开门——那时她已经死了。
  陶潜后来揪着康斯的领子质问道:“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跟她吵架?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你快告诉我你把她怎么了啊!”
  他整张脸都是暴戾的,那种暴戾与其说是来自于生气,倒不如说是因为悲怆。松树和瘦人立即上前把他们拉开,康斯始终都不辩解,低着头,面无表情。我不确定金枝自杀是否与他有关,但看得出来他充满内疚。
  陶潜用手捂住脸,忽然暴发出了巨大的哭泣声。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男人可以哭成这样,像是被一只大锤子狠狠地砸到了脚。那哭声令我们听了都无比难过,好久后我才上前搂住他的肩膀哽咽道:“叔叔请不要这样,冷静一点……”
  他转过头来看我,茫然地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明白你们这些小女孩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可以抛下亲人去另一个地方?”
  他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泪痕。可是我回答不出他的问题,事实上我的困惑并不比他小。
  死亡,就像是一部播得好好的电视机,突然被人拔掉了插座,顿时所有的音像和声音都消失。也许并非是那么好看的电视,可是不能够接受这种突然的停止。电视之外的世界还在继续,人群、风、街道、云,一切都按照往常的模式在进行,惟独那部电视机不能继续运行,令观者混身不自在,电视机丢弃了时间,而时间丢弃了看电视的人——还活着的我们。
  我从未想过参加的人生第一场葬礼是好朋友的,电影里的葬礼常常都带着诗意,一个墓碑,三五亲友,牧师、鲜花。而在现实中火葬场甚至需要预约,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前面还有十几具尸体要火化,我们还要再等一会儿。我很惊讶每天都有这么多人突然离开,在这里生命似乎不值一提。
    风大,我们都穿着黑衣。没有人哭,也没有撒纸钱之类的风俗。陶潜恐怕也没有经验,我们一行人默默地看着金枝的身体被推进去,不久又变成一个罐子被送了出来。陶潜抱着那个罐子,眼睛空洞地盯着它看。我要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接受了这个事实,金枝死了,我少年时代唯一的同性朋友金枝,她死了。
  眼泪潸潸地落了下来,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我用手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康斯还是看到了,他迟疑一下走了过来,伸出手将我揽进怀里。我拉着他的围巾档住面孔,就这样默默哭泣了十多分钟。
  那么金枝,这就算是告别了,以沉默以泪水,以悲痛以哀伤。
  之后松树他们送陶潜回家,而我和康斯决定去吃点东西。只剩下两个人时我才问他:“说真的,你们为什么吵架?”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常常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跟我吵。”他说。
  “你知道她情绪不好,何必跟她吵呢。”
  “你们都怪我。”他点了一根烟,又递给了我一根。我们边走路边抽烟,在三城的街头,这不是很容易见到的画面。这是新春过后的第几天?马路上到处都是残留的鞭炮碎片,看起来格外颓败。康斯过了很久才说:“不过的确是我害死了金枝。”
  我转过头去,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继续说:“吵到最后我很累,她又不肯放我走,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对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她。”
  一群小孩互相追逐着从我们身旁跑过去,我看着康斯,康斯也看着我,我一字一顿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跟她讲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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