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遗爱

第84章


  
  突厥一战虽是胜了,却胜得并不体面:
  
  贞观元年关中饥荒,贞观二年又添蝗灾,三年再起水患……如此境地,世民硬是掏空国库,举国上下节衣缩食,给李靖凑出了那支征伐突厥的队伍。
  
  反对之声自是不在少数,大多臣子认为应该先“休养民生,待国库充裕之后再兴西伐之兵”。
  
  朝堂上乍闻此言,世民怒火顿生险些拍案而起:
  
  荒谬!眼下乱世初定,兵将尚且精锐,正该伺机剿灭突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用兵最忌讳拖延,等到“国库充裕”之时,他的兵就该变成“饱暖思□”的酒囊饭袋了。
  
  这一仗非打不可!
  
  所幸李靖没有让他失望,即使他曾经违抗旨意,但身为将领正该如此。
  
  倾国一战,数十万兵将正穷得叮当响,大败突厥自然会肆意掠夺一番--世民知道将士们的心思:他自己就是马上打天下,这类事自然也干下不少。
  
  熟料,御史大夫萧瑀劾奏李靖破朶蒙牙帐,御军无法,突厥珍物,掳掠俱尽,请付法司推科”,“持军无律,纵士大掠,散失奇宝。”
  
  萧瑀如此举动,不过是唯恐李靖拥兵自重,想借机打压一下他的气焰,或多或少的,也掺杂了愤恨“李靖不顾淑妃安危”执意出兵的私心在里面。
  
  李靖的确可恨,尤其是他手下那个叫做苏定方的前锋领军,脾气、秉性根本与他如出一辙。更可恨的是:这两个人都是难得的将才!如若非要寻个“罪魁祸首”出来,他定然要保李靖,那苏定方尚嫌浮躁、行军也欠稳妥。有李靖,就还会有第二个苏定方,第三个苏定方;但若没了李靖,即便有一百个苏定方也不顶用。
  
  况且,这苏定方着实恨得他牙疼,若不是萧瑀,恐怕至今也不好定下罪名给他些惩治!
  
  每每思及此,世民都不禁苦笑半晌:这也算是自己的私心罢--就连这点可怜的、微不足道的私心,还是借着萧瑀才得来……
  
  ◎
  
  长安驿馆
  
  纤云侍在尘香榻畔,正仔细端详着一幅画卷,从瓶瓶罐罐取出各色膏体,往子期脸上又涂又抹,每隔半晌,就打量半天:
  
  “凌,这下就算是王逸甫本人也看不出破绽!”
  
  子期闻言,抿唇而笑:“那是你手艺好。”
  
  眼前忽悠飘过一抹明澄澄的阳光,随即重新陷入无尽黑暗--子期不禁眯起黯沉沉的双眸,蜷缩在尘香榻中的身子陡然坐直,似欲追逐那缕光明而去,束发的缎带无端滑落也未察觉。
  
  少顷,他隽美眉宇间涤荡起微不可见的恍惚:的确,他痛恨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正因终日置身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他才不得不时常想起她……
  
  纤云瞥见子期面上如此光景,眸光哀惜,默然拾起缎带,将他满头绵长墨发拢在手中,一圈一圈,紧紧系起。似乎如此就可以将他绑在身边。
  
  “紧了,纤云……”子期声音绵软,淡淡笑开来,似是抱怨。
  
  眼眶莫名一酸,纤云狠狠拽着缎带,系得更紧。
  
  “嘶--”子期倒抽凉气,却不再抱怨,只笑着,雾蒙蒙的眸子愈发迷离。
  
  恍惚间,他眉宇倏然微蹙,随之越蹙越紧,容颜渐渐煞白如雪,光洁的额角竟然渗出大颗大颗晶莹汗珠。
  
  纤云见他神色异样,立刻慌得手忙脚乱将他如墨长发解开:“凌!凌!”仅仅是将缎带系紧了些,怎么会这样?
  
  子期纤长手掌在胸口胡乱摸索,另一手紧紧按住鬓角穴位,唇角痉挛般瑟缩起来:“……”口中含糊呢喃几句,便身子一歪瘫在榻上昏厥过去,当即人事不省。
  
  事发突然,纤云不由自主被唬得失了心神,正手足无措时,只听窗棱“吱呀”一声,一道蓝色身影急速闪进驿馆内,在她身侧站定。
  
  纤云扭头侧目,杏眸渐渐有了焦点,只见眼前一身蓝色长衫的刚毅男子却是玄空,他正盯盯望着眼前面容陌生的男子,诧异道:“王逸甫?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不是王逸甫,是阁主。”此时纤云已然思绪清明大半,秀颜焦急:“方才易容之时,阁主突然头疼非常,接着、接着就昏过去了……”
  
  闻言,玄空原本冷漠的神情骤然凝重起来,凛然上前一步,拱手拜道:“阁主,恕属下越矩!”话音方落,便以手掌探入子期衣襟,摸出一樽细颈紫砂瓶儿,倒出一粒墨红色药丸儿,塞入子期口中,再以掌击他胸口,促使药丸下咽……
  
  纤云倒抽一口凉气,双目死死盯住那瓷瓶儿:“是噬魂丹!”怔愣失神良久,幽幽转视玄空:
  
  “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凌为什么会服噬魂丹--你都知道些什么?”
  
  噬魂丹,乃是传承自渺云宫的一味专为“身受重创、无力回天之人”配制的丹药。其药效是通过超负荷消耗人体内的气血精华,使重伤者在死亡之前维持“精神抖擞”的状态。不过,也会大大缩短其剩余生命。
  
  玄空默然将紫砂瓶儿封好,重新放入子期衣襟,声音有些嘶哑:
  
  “阁主他自知时日无多,便借助‘噬魂丹’来延续昔日功力--”
  
  “自知时日无多……笑话!自知时日无多还服用噬魂丹?自知时日无多还要易容成王逸甫进宫?难不成他是想----”
  
  似是想到什么,纤云愤懑之声嘎然而止,转头注视床上双目紧闭之人,眼眶雾气蒙蒙,语带幽怨:
  
  “阁主他--该不会是想……”死在淑妃身边?纤云呼吸顿失,后半句尚未说出,已然语滞。
  
  他与那个女人,生前不能同室,死后亦要同穴?
  
  “你为何不阻止?”
  
  “玄空只知忠于阁主,况且阁主决定之事,没人能够阻止。”侧首,玄空幽幽注视纤云,眼神萧煞冰寒:
  
  “云,今日之事只你我二人知晓,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望海阁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浩劫:先是内乱,即时武林各派恐怕会借机围剿望海阁,而且,渺云宫也不会任这个将望海阁连根拔起的大好时机白白溜走……”
  
  稍顿,玄空双眸凛光毕现,闪过阴暗杀机:
  
  “所以,你最好能保守这个秘密,因为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泄密之人,包括你,云。”
  
  ◎
  
  崇文馆
  
  是日,一向肃静幽雅的崇文馆尤其热闹:
  
  皇上与淑妃端坐上座,三皇子、六皇子恭敬侯在帝妃座侧。不少好事的宫娥、太监偷偷躲在崇文馆远处瞧着,打算看看当这当世闻名的儒学名士是否如传说中那般俊雅。
  
  “淮南王逸甫觐见--”陆荣甩开嗓子喊了一声,话音未落,便遥遥走来两名修长而轩昂的男子,身姿挺拔竟完全不似江南人士。
  
  陆荣对世民耳语:“皇上,那身着白衫、双目失明之人便是王逸甫。”
  
  只见那白衫男子生得一幅平庸姿容,却气魄秀丽,无论行动、举止皆自成风流。只可惜他双目失明,由身旁的青衫男子搀扶着,缓缓行至帝妃座下,躬身礼拜道:
  
  “草民王逸甫,拜见陛下万岁,淑妃娘娘千岁--”
  
  看似极其随意地微微俯□子,却令人无法从他散漫的动作中寻找出任何对君王“失礼、不敬”的细枝末节。
  
  他声线清冽而嘶哑,宛如晶莹白瓷上布满了岁月的纹路。
  
  这种声音无端令姞儿想到幼年度过的隆冬季节,彼时她的父皇还只是晋王。姞儿惟一一次成功地私自逃出晋王府玩耍,便意外的捡到过一只残破的纸糊彩绘灯笼,北风“呼呼隆隆”嘶鸣着钻进纸窟窿,又嘶鸣着钻出来,而灯笼上描绘的五彩斑斓的小人儿却依旧光鲜……
  
  就是这种感觉--姞儿望着冬日明媚阳光下王逸甫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漆黑双眸在昼亮光芒下格外突兀、空洞、暗沉不见底。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对死气沉沉的、已经瞎了的眸。姞儿却无法对这双黯沉沉的眸子转移开视线。她有些迷离的看着它们,似乎那里面藏匿了纠缠不清的、深沉而又压抑的忧伤。
  
  亦或者,她是在无意识中想从这双眸子中寻找出什么?
  
  “贤卿平身--”世民对王逸甫满意颔首,缓缓挥动龙袖,广袖拂风而扬,巍峨帝王之气内敛且洒脱。
  
  几个垂首而立的宫娥忍不住偷偷抬头瞟了瞟她们日夜仰慕的君王,顿时粉颜羞红、呼吸停滞。很显然,在王逸甫这般中等姿容的陪衬下,圣上的龙颜显得愈发风华熠熠,宛若朝霞。
  
  话音未落,世民似是察觉到了姞儿的心不在焉,眸光有意无意在她身上流转几下。
  
  姞儿倏然回神,敛起飘散的思绪,美颜端庄地对王逸甫浅浅颔首,微笑潺潺:“先生肯入宫是吾皇之幸,今后无需多礼。”
  
  王逸甫这才谢了恩,直起身来,目不斜视,危襟伫立,随同来的青衫男子依旧侍立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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