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遗爱

第96章


  
  世民怒气凛凛,蹙着眉,拂袖而去。
  
  陆荣却小声对那内侍嘱咐道:火速将棺木置办起来,要瞒着皇上。那内侍点点头,转身跑了。
  
  直入窈淑苑,姞儿已经醒了,他悲喜交加,却不知话从何说起。只是攥了她的手。
  
  姞儿道:“方才彩衣来看我,她跪在外面一直哭。我怕她见了我的光景,越发伤了她的心,只好装睡,没料到……一睡又睡过去那么久。”她口气苦涩,带着不可思议的稚气,仿佛她是个做错事的孩童。
  
  世民抿着唇,眸光恍惚。自与她相识,她就是一个心智沉静的女子,从未有过如此孩子气的神情。拉过她的手,轻声道:“你好几日没进食了,吃点燕窝粥,可好?”
  
  她想了想,点头笑了:“我想吃粥。”
  
  世民即刻吩咐素月去炖粥来,素月这段日子都没睡过安生觉,脸儿都塌陷下去,见娘娘终于想进食了,喜得什么似的,忙亲自去炖粥。
  
  姞儿到底是身子弱了,硬塞了几口就再吃不下去,她靠在枕头,眷恋着望着榻边的男人。心里反复想着前几日的梦魇。犹豫了半晌,终是说与世民听了。世民听得眉头紧拧,心烦意乱地静不下来。
  
  姞儿半晌不说话,倏然静静的笑了,小声说:“世民,我怕是捱不了几日了。”
  
  “没有的事。”世民炮烙似的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前。他不忍再看到她此时的样子。
  
  她苦笑:“无须自欺欺人。”世民坐回床边,环抱住她。瞳子盯着她。向她说着北国秋风骏马,南国杏花烟雨,说着大唐瑰丽无边的万里山河。她静静听着,世间的至善至美重现于她湛湛潋滟的眸子中。
  
  人世如梦,红尘将尽。缘,终究需散了。
  
  “世民,今夜我有些话想说。如果不说,我无法安心。” 世民仓皇失措地搂着她,怜惜的抓住她干瘦的指,凑到唇边吻了吻,听她继续道,
  
  “我死之后,请你将我的尸骨葬入父皇陵旁。我虽是李家的媳妇,却终究是叛了国、苟活至今的亡国帝女。”
  
  世民只觉胸口一阵重锤砸来,痛得几乎窒息,涩声道:“你至死都不愿与我同葬,终究是怨我夺了大隋的天下。”
  
  姞儿摇了摇头,却不予辩解,又道:“还有,世民,你……把你戴着的玉环与我的凑成一对同心圆,陪我入葬,可好?”
  
  世民气息窒了窒,脱口而出:“不。”这是他们唯一的定情信物,当年她是何等情意缠绵,如今却要收回去,想着想着,手下不觉用力,指甲直刺到她肩胛中去。
  
  半晌,他终是忍不住道:“你怎那么狠心,连这唯一的物件也要收回去。你当真什么都不给我留下。”失落,心痛,交织着锉骨扬灰的痛苦。她要去了,不愿意给他束缚,难道就连这个念想也不愿留给他?
  
  “姞儿,我不会给你这个玉环。进了坟墓,你必须缺这一半,如此,来世你才能仍记得我。”
  
  姞儿长叹一声,抚摸着他俊美的面孔,道:
  
  “今生在这茫茫人海中与你相遇,已是难得。我这一生一世,只给了你。我经历千辛万苦,也都为了你。
  
  “至于来生,我也不敢再奢求了。帝王,只可仰慕,不可痴恋。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可如果滚滚红尘中我还 
 37、缘尽,尘事了 ... 
 
 
  能再次遇得见你,我一定会认出你。只要你还想要我,我总是你的。”
  
  翌日忽而细雨纷飞,这白天里,好像月色霜华落满天。落到人的衣袖里,冰凉。
  
  素月跑来说娘娘去了莲花池。世民身子一僵,忙不迭跑过去,身后跟着大堆随侍的宫人。
  
  那一泓碧水上,秋雨纷纷,天地之间有了银色的光芒。
  
  这银色似分似和,若隐若现。如彩虹的光芒中旋出一个人影。飘渺如仙。
  
  姞儿在水一方,翩若游龙,矫若惊鸿。烟水相望间,天上人间,再无一个人能有这样的风华。
  
  “若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唯恐是回光返照,世民心疼地抱着她,回了寝宫,将她放在龙床上。
  
  姞儿很快就睡着了。面容安详而完美。她一直抓住他的手。世民也翻身上了龙床,拥着她。
  
  忽然发觉,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龙床上相拥而眠。
  
  他一直没有睡着,就这样过了一宿,当黎明的曙光出现的时候,她的手松开了。身子渐渐冰凉。世民的体温再也无法温暖她。
  
  他抚着胸口那枚玉环,喃喃道:“姞儿,我不会把它给你。别怪我心狠。如今我只有它了。”
  
  最后一次,他亲了亲她闭上的眸子。
  
  心头那根弦,断了。
  
  自相遇以来,他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的那根弦,永远的断了。从此,生死天涯。
  
  贞观五年冬,淑妃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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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礼那天,世民和随从大臣三千人扶柩步行。天飘着微雪,沿途万民跪送。世民看着那些为淑妃披麻戴孝的百姓,眼角竟有些湿润,心中是感慨万千。
  
  出了长安,便由愔率殡葬队伍入扬州。刚过头七,为淑妃守灵三日的愔便主动请求亲自护送母妃到扬州,并甘愿守陵三年。
  
  愔对世民说:“父皇,儿臣陪在母妃身边,她才不会寂寞。母妃把儿臣捡回,抚养成人,并教导儿臣读书做人之礼,她虽不是儿臣生母,但对儿臣有再造之恩,儿臣早已将她看做亲生母亲。”
  
  世民感他忠孝,欣然应允:“有你在,朕也放心了。”
  
  偶尔,世民会一个人走进窈淑苑,翻到以前她流落突厥时,他们之间所通的那些信。手指描画过她清雅的笔迹,无声摩挲着那温柔的絮语。取出她惯穿的一件贴身白衫,清芬熏香犹在,他念叨着她的名字,反复将衣衫在面颊上擦来擦去,可那再也暖不了他。
  
  怅然一叹,去整理吉儿的旧匣,清新的木香迎面而来。蓦地,他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她的习字帖,零零星星有几个字被抠下来,世民心头一紧,赫然见字帖底下是一支破损的金簪。
  
  往日一幕幕浮现眼前。世民身子一僵,心尖上像冰刀子割一般,生疼。他竟那样负过她!不忍也不敢再翻看她的东西。
  
  失魂落魄地揣着她那件白衣,忘了乘辇车,一路从窈淑苑走回甘露殿。
  
  他想她。有时候甚至恨起她来。恨她对他的无微不至的纵容、爱恋,恨她先离开了他。
  
  最令他恨的是,她连梦里都不来与他相见。
  
  常听人说,往生者会给最留恋之人托梦。然而,世民却一次也没有梦见她。连梦,也成了奢望。
  
  愔亲率出殡队伍已经到达了扬州,将棺木葬在炀帝陵。严冬里,运河结了冰,只能走陆路。幸而天寒,尸首不易腐坏,入土前,愔再次打开棺木,见她面容带笑,栩栩如生,竟不由痴了。
  
  愔着了魔似的伸出手去,颤颤巍巍的手指几乎就要抚上她的脸颊,却听身边彩衣道:“殿下!”彩衣自听说愔要守皇陵三年,便求皇上开恩,让她同来扬州。世民知她自幼就跟着吉儿,也允了。
  
  猛地回神,愔方知自己逾矩,握拳抵唇轻咳一声,哑声道:“入土吧。”
  
  夕阳西下,衰草连天,愔负手望着炀帝陵,只觉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陵墓实在寒酸,恐怕连盗墓贼也不屑于接近。
  
  脑中浮现正加紧修建的昭陵(太宗墓),英挺脸孔有一丝闪神:清寒墓冢下所埋之人,正是他母亲挚爱之人。
  
  人人都说杨广穷奢极欲,荒淫无道,谁知他一门心思地平江北、开运河、修城池,惟独没有为自己修缮陵墓。可惜,世人眼拙,竟看不出这条大运河,富了河畔的千万百姓。
  
  愔久久立在新起的墓冢旁,神色哀戚,又暗藏恨意。
  
  他,宇文哲修,李愔,是恨着李世民的。
  
  他恨李世民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他更恨他明明什么都心知肚明,却不肯维护她。他恨李世民护着长孙而令母妃吃尽苦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一对鸳鸯水小浮,鸳慵鸯懒何时休?晚来鸥鹭纷纷去,飞向白萍红蓼洲。”
  这四句诗,出自《鬼谷子论命》是断姻缘的。(某是玄学爱好者哈。)
  其意思是说:
  一对少年恋人彼此爱得如漆似胶、刻骨铭心,后来却为何分开了呢?(不晓得)
 中青年之后,与萍水相逢的人相依相伴,却再也没有那么深沉的爱,只是淡淡守在一起而已。
  白苹红蓼:白苹红蓼,常见的野生杂草。暗示了恋情平平无奇。萍:浮萍,萍水相逢。
  鸥鹭:出自“鸥鹭忘机”,指的是彼此间很信任的知心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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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番外:李愔 ... 
 
 
  番外:李愔
  
  长久以来,我一直只敢远远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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