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遗爱

她算是我的姐姐，后来成了我的继母。呵。多么可笑。我，曾经在草原上受尽欺负的杂种，居然成了皇子。
  
  人人都说她长得像我母亲，可是，从第一眼看见她，我就觉得她和母亲一点都不像。
  
  她比母亲更……温顺，更柔软，更纤细。她身上常有莲花的清香，偶尔是桂花，栀子花，或者木芙蓉，她似乎很讨厌用浓郁的熏香。
  
  在突利的草原上，母亲曾经说过：“哲修，你还有个姐姐，她像个男孩子一样调皮，她比草原上的女子还要不羁。”我想，母亲的意思是说，我比不上姐姐。
  
  我不是个强壮的孩子，对于草原上的男儿来说，这是一种耻辱。
  
  但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丝毫不能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点“调皮、不羁”的影子来。是母亲记错了？还是她在伪装自己？或者，她经历了某些让她变得隐忍的事情。
  
  我知道她叫杨吉儿。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常常抱着我哭，在我面前，她是如此苍白，脆弱、忧郁、满身伤痕。
  
  但她的男人丝毫没能察觉。我甚至觉得，他一点儿都不在乎她。她是被他装在水晶柜子里的小人儿，他需要她被摆放在特定的位置上，需要时刻确认她的存在，他只是想拥有她，而不是爱她。
  
  如果他有哪怕一丁点儿在乎她，为什么没注意到她的脸一直都是苍白、没有血色的，为什么没有注意她正日渐一日地憔悴下去？她无比美丽，但那双眸子常常是黯淡的。突利曾经说过，一个幸福的女人会有星子般晶亮的眼睛，会有玫瑰色的脸颊，会有弯弯的嘴角。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只有冷冷清清的美，就像她的指尖一样，冰凉。
  
  当她靠在我身上哭泣的时候，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的肩膀是可以依靠的，是可以给她温暖的。我，一个孩子的心田，也会涌出幸福的泉水。
  
  李世民不爱她，至少不是那么爱她。可是，在藏书阁失火的那一天，他像一只狼一样盯着我，恨不能把我抽筋剥骨。我脊背发凉，以为下一秒他就要冲上来掐死我，或者一剑杀了我。但他没有。他只是给我改名为“愔”。
  
  当时我不懂汉人的文字，直到后来，才知道，愔是“沉默，暗寂，无声”的意思。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声音呢？除非，是死人。
  
  她和李世民之间，很奇怪。只要有她在场，他的目光只在她一个人身上。而当她不在的时候，李世民会把他的感情，平分给每个在场的女人，不会特意宠谁，也不会特意冷落谁。
  
  我甚至觉得，李世民把自己当成一只梨子，切成很多小块，均分出去。一旦她出现，他就把梨子完完整整的全给她。
  
  他看她的时候分明是淡淡的表情，眸子里却好像藏了一把火。这种感觉是什么？我想不明白。
  
  后来学习权术、谋略，才知道，那样炽烈的眸子，并不适合一个帝王。
  
  如果我再强壮一些，或许就会有勇气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于是，我越发恨李世民。也恨自己。
  
  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是爱着她的。爱得胸腔酸胀，透不过起来，整个人都几乎要窒息过去。
  
  我想，我身体里肯定住了一只魔鬼，它每日都挣扎着想挣脱肉体的樊笼。我不敢看她，不敢接近她。我怕自己一旦接近她，身体里的魔鬼就会跑出来。
  
  在别人眼里，我变得沉默寡言了。恪儿常说我忧郁。我只是笑。他又何尝不是呢？恪儿是个像芍药花一般绚烂的美丽少年，却私下总是暗沉沉的眸子，无奈地叹息。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恪总是非常担忧。她太憔悴了。她总是懒懒的，很少说话，很少笑，总是静静，仿佛生命已经耗光了一般。
  
  而李世民依然在摄取她的光华，在索取她的温暖。他从来就只会向她索取。无比贪婪。
  
  那日泰山封王，我只远远瞥了她一眼，就觉得她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折。我的心，被狠狠地揪着。她那副样子，像极了母亲。母亲那般坚强，都没能熬过去，何况是她。
  
  纵然我害怕靠近她，也必须去陪着她。我第一次违背了母亲的话，母亲曾教我“锋芒内敛”，可现在我不得不忤逆母亲。我害怕她就这样一点点被“心病”蚕食殆尽。
  
  在她面前，我不再像从前那样藏起自己的光芒。我滔滔不绝地展现自己，只为能让她笑一笑，只为能让她省些力气。
  
  我和恪儿，彩云，都在隐隐担忧着。
  
  她走的那天，睡在李世民的龙床上，入殓的时候，她嘴角似乎是带着笑的。
  
  我却只有酸楚的泪。龙床，只有帝后才有资格在龙床上共枕而眠。
  
  为何，她跟了他那么多年，只有临终的时候才给她？
  
  我看得出，李世民是真的心痛如绞。他如此哀戚，我反而有些高兴。有些人，只有失去了才意识到她何其珍贵。
  
  他连着好几天没有上朝，还令下令国丧。只有皇帝、皇后、皇子殡天才可国丧，妃嫔是不能享此殊荣的。
  
  我冷冷的笑了。李世民连一个“皇后”的谥号也不肯给，为何还假惺惺的号令国丧？
  
  史官之笔，利如刀。国丧，未必会载入史册，而皇后的谥号则将流传千秋万代。
  
  他，终究是更爱自己的“圣君”称号多一些。 
  
  我恳请去守陵，李世民答应了。我的心，灼热的，几乎要跳出来。终于，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相伴一生。
  
  下葬那天，她玉容栩栩如生，我的胸口崩裂出无法填补的空隙，我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朝她伸出手去……
  
  生前，我无法触摸她。身后，我依然无法触摸她。不过，现在，再也没人能打扰我和她。
  
  百年之后，我将躺进她的棺木中，与她共眠。
  
  就算是帝王，也再不能打扰。
  
39
39、逝者如斯·李世民（大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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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结局：逝者如斯（李世民）
  
  姞儿离世之后，我再也不能作画。
  
  每每执笔，还未能勾勒出她的轮廓，心口就好似有千万刃冰刀在割。割得深入骨髓，却再流不出一滴血。
  
  细心的宫人们总是为我寻找样貌、才情酷似姞儿的女子。
  
  比如，徐惠的灵，武媚的艳。我曾奢望在她们身上找回昔日的情愫，可发觉那无异于镜中月、水中花。
  
  任何一个女子都不是她，再没有一个女子能及得上她。
  
  明明渴望的快要发狂。偏偏再也无望。
  
  仿若在我体内藏着一只野兽，随时都可能冲出樊笼，把我逼得堕入魔障。
  
  每一日，都仿若凌迟。
  
  然而，直至到暮年，我一次也没有与她在梦中相会。我想，她终究是怨我的，否则，她怎会舍得不来见我？哪怕是在梦里。
  
  鬼使神差的，我开始服食丹药，只为那一瞬间的幻境里，与她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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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观十年，这是我生命中另一个伤痛之年。
  
  我的皇后，长孙无叶，在这一年撒手人寰。
  
  从密谋在玄武门起事的那日，我就明白：我和无叶都是醉心于权谋的人，注定是为了追名逐利而降生于世的。
  
  我和她是同一种人。因此，我们能够了解彼此，也能成全彼此。
  
  我成全了她贤后之名，她协助我赢得圣君之称。
  
  我们俨然是天底下最高贵、最完美的一对木偶，永远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为黎民百姓做出举案齐眉的恩爱典范，也永远都明白帝后之间只有互相制衡、没有纯粹的爱恋。
  
  我与她，彼此心知肚明。从不戳破。
  
  她是如此聪明、贤惠的女人。看似温顺，实际上却有一颗高傲的心。
  
  弥留之际，她攥着我的手，说，“世民，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两件事，其一是没有教好承乾，其二……就是做了你的妻子。若是当初把你让给她，或许今日就是另一番模样。”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或许是这些年以来，她说过的最真心的话。我与她，看似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实则勾心斗角、犹如博弈一般。
  
  “皇后啊，”我摸索着她的眉眼，依稀已经记不清她年轻时美好的模样，“终究是朕负了你。朕负了她，也负了你。”
  
  她竟哭起来，像个小女孩一样委屈，似是哭得累了，就睡了过去。
  
  无叶走得极为安详。这令我的愧疚稍微减轻了许多。
  
  曾伴随我走过青春岁月的女人，都离开了人世，于是，我的衰老也变得无可避免。
  
  唯有服食丹药之后，我才可以在梦境里与她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