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服的裙摆

青木河及其它


故事开始的那年,我七岁。
    我生活的小镇是个古镇,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青木河。青木河镇有条贯穿全镇的不大不小的河,也叫青木河,那天我正在青木河边玩耍,我捡了一根长长的木棍去挑掉落在水里的一个旧作业本,我不知道那本子会是谁的,但我很想看看本子上都密密麻麻写了些什么。太阳照着我脏得不成样子的白裙子,我看到童小乐从河的那头狂奔而来,近了,他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对我说:小三儿,你妈死了。
    然后,他的手用力地往后一摆,指着我家的方向。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的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眩晕得差点站不住脚。
    然后,童小乐牵着我的手一直跑一直跑,刚跑到家门口,我就被我爸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刮子。过了一会儿,童小乐偷偷地蹭到我身边来,问我:"小三儿,你疼不疼呢?"
    "你说疼不疼?!"我很凶地喊回去。
    "我有药。"童小乐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我被我爸打了,就用这个。你试试,很灵的。一擦就不疼了。"
    "不疼。"我把他的手一把推开,"用不着。"
    "你别难过。"童小乐低声说。
    我转头看他,他却不看我,低头拨弄着墙边的一颗草。
    我好像一点儿也不难过,七岁的时候,我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不知疼痛的孩子。
    没过多久,我就被送进了学校读书,是有什么干部到我家来,逼着我爸爸送我去上学的,我没有新书包,背的是我爸以前用过的一个怪里怪气的黑包,包好多年没用了,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橡胶一样的味道。它在上学的第一天就被高年级的男生从我的肩膀上扯下来挂到了很高的一颗树上,我够不着那棵树,童小乐也够不着,我看到他在树下做一次又一次的跳跃,试图想要替我把书包拿下来,但是他做不到。
    童小乐只比我大几天,他已经念二年级了。在这个学校里资历比我深一些,可是一样被欺负,那些高年级的男生抱着手臂看着童小乐跳个不停笑得东倒西歪,有个很胖的男生一面笑还一面说:"努力呀,还差一点点就够得着了哦。"
    童小乐的脸因为痛苦和激动已经变得涨红。
    我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粗粗的那种,我走到那个胖男生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一下子就猛抽到了他的脸上,他被我打得尖叫起来,捂住脸,脸上的红印清晰可见。
    我继续疯狂挥舞着手里的树枝,男生们被我吓得四处逃窜,我回过身来,用树枝指着那个胖男生说:你,去把书包给我拿下来!
    那男生显然被我吓倒了,忘了我拿的不过是一根树枝而不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剑,他乖乖地把书包取下来还给了我,这才捂着脸跑掉了。童小乐用吃惊的眼神一直盯着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很久后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我说:"小三儿,没想到你这么凶。"
    其实我对童小乐一直都很凶,就像他对我一直都很好一样,我们从小玩到大,童小乐的妈妈对我一直也很好。那天我们回家后,童小乐的妈妈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书包的价格是十块钱,就在街边的一个小店里买的,小店的老板长着很难看的山羊胡子,他说:"开学了,书包最好卖,十块钱算是很便宜了。"
    我把爸爸的黑包拎在手里,背着新书包进了家门。正在饭桌上喝闷酒的爸爸歪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问我:"书包是怎么回事?"
    我说:"是童小乐的妈妈给我买的。"
    "什么?"
    "是童小乐的妈妈给我买的。"我的声音小下去。
    他一把拖过我来,没头没脸地就是一顿狂揍:"我叫你要人家东西,我叫你要人家东西,你这死丫头,我们家的脸全让你给丢尽了……"
    我不记得他打了我多久,反正肯定是打累了,才住了手。他继续坐到桌上去喝酒,我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桌上只有一盘孤孤单单的花生米。我觉得脸上很腻很脏,于是走到水龙头面前洗脸,有红色的东西和着自来水慢慢地流到白色的瓷盆里,我知道我的鼻子又出血了,血流了很久都没有要停的意思,可是我真的不觉得痛.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也没有吃饭。
    黄昏的时候秦老师来了,她二十多岁,长辫子,说话温柔极了,是很标准的普通话,跟在她后面的是屁颠屁颠的童小乐。秦老师摸摸童小乐的头说:"这里真难找,多亏小乐替我带路,不然我还不知道要找多久呢。"
    爸爸抢先说:"老师,我们小三儿病了,明天就去上学。"
    "下次小心点儿哦。"秦老师微笑着说,"我还有事先走啦,要是病好了,明天记得来上学!"
    "好的。"我说。我把嘴咧开来,用一个非常做作的微笑送她离开,那微笑让我的脸变得无比僵硬,但我还是坚持了好长时间。
    秦老师前脚刚走,我爸爸后脚就出了门。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破天荒地在桌上留下了五块钱,用一个碗压着,旧旧的已经生了毛边的纸币。
    "走。"我把纸币飞速地从碗下抽出来,对童小乐说,"我请你吃面条去。"
    童小乐出人意料的沉默,他默默地和我一起来到街那头那家叫"王记"的小面馆,黄昏的小面馆寂寥,孤独。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碗红烧牛肉面,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才发现童小乐的面一点儿也没动。他只是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神忧郁得有些神经质。
    "你不饿吗?"我问他。
    "他打你了。"童小乐盯着我的脸说。
    "你不饿我吃。"我用双手把他的面捧到了我的面前。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自己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这个饱嗝让我觉得自己丢脸极了,于是我站起身来就冲出了面店,童小乐追上来,在我的身后喊:"为什么你不告诉老师他打你了,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就算是做爸爸的也不能乱打人,要是打过份了,抓起来也是有可能的!"
    "你有完没完?"我回过身去看着童小乐说,"你这个讨厌的家伙,你是不是想他被抓起来,你是不是想我什么也没有!"
    喊完后,我跑掉了。
    我在青木河边一直坐到天黑。很黑的黑夜,天上却有一朵很白很透明的云。月亮不停地在云边滑来滑去,像是要寻求一种温暖。
    我没有月亮。
    这个月亮是很多人的,但不是我的。
    二小阁楼和公主裙
    两个月后,我被告之,我有新妈妈了。
    那是个快四十岁的女人,长相还可以,但牙很黄,说起话来声音很大。
    她的喉咙就像是破锣鼓做的。
    后来我知道,这个女人是外省人,一条腿有点跛,左耳失聪,离婚后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有一点积蓄,是我姨妈介绍给我爸的。
    我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娶了她。
    他们结婚那天晚上我又被打了,是因为吃饭的时候把碗和筷子碰得丁当响,我爸爸说我这是"没修养"的表现,他手里的筷子很"有修养"地落到我的身上,"啪"地一声打中了我的脖子,我疼得当场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女人说:啧啧啧,打什么打,孩子是要教育的哇,我爸就打得更欢了。
    我没有哭。我一直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哭,我就赢了。
    有一天清晨,我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身体不太舒服,于是没有吃早饭。他们要上城里去进货去了,命令我在家里看店,洗衣服,那衣服有整整的一大盆,"大嗓门"诱惑我说:"你在家乖乖洗,再把家里收拾干净,把店看好,钱要数数好,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买一个布娃娃,好看的。"
    "要上课的。"我有气无力地说,"不然老师会找来。"
    "一天不上有什么要紧!"爸爸说,"老师来了你就装病!"
    "不可以的。"我说。
    "老子说可以就可以!"我爸把拳头举起来。
    我还是背着我的书包往外走,他一把把我扯回来,拿着粗粗的洗衣棒就敲我的头,我被敲得眼冒金星,伸出手就去抢他的洗衣棒,他没想到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于是愤怒地抓住我的衣领,轻而易举把把我拎了起来,他不顾我的尖叫,把我一直拎到了小阁楼上,我听到"嗒"的一声,他用一把铁锁锁上了小阁楼的那个门。然后我听到他喊:"上你个龟儿子的学,老子喊你做点事还喊不动了,养你这死丫头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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