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服的裙摆

只有那轮不属于我的月亮


我的头被他敲得疼死了,只想睡觉,于是我对自己说,也好,就这样睡一会儿,也好。
    我没想到的是,我被关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我开始发烧,并饿得头晕眼花。在这期间,我听到童小乐敲门数次的声音,但是我没的力气应他。我把头从小阁楼的窗户伸出去,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我的全身发烫,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希望他可以绕到后面来看一看,但是他始终没有。
    我竖起耳朵,也一直没有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因为饿,我开始觉得冷,因为冷,我开始觉得怕,因为怕,我烧得越来越厉害,我想喝一口水,想扑到清凉的青木河里去透口气,我希望有人来带我出去,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轮不属于我的月亮,在远远的天边无用地照着。
    再醒来的时候,我是在县医院里,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去县城,我透过病房的窗口看到了一幢很高的灰色的楼,再转过头来,我看到了童小乐的妈妈。
    "好了。"童小乐的妈妈爱怜地摸摸我的脸说,"小三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怎么了?"我问她。
    "你病了,你爸妈出去进货,耽误了时间,第二天一早才回家,发现你已经烧得昏过去了,急性肺炎,镇里的医生说是治不好了,多亏了秦老师坚持要送到县医院……"
    她一面说一面抹眼泪。
    我的病很快好了,我回到了镇上,回到了那个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却不得不回的家。我看着那两个的人眼色小心行事,我每天不得不洗一大盆的衣服和所有的碗筷,在他们打麻将的时候捧着一本语文书等着别人来打酱油或是买包烟,我还是穿着我旧旧的衣服在破旧的校园里穿行。我没有好朋友,每天上学放学,只有童小乐会跟在我的后面,说一些不太有意思的笑话跟我听。就在我觉不出生活有什么意思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发生的事。
    什么都是突如其来
    那天是放学,我们一,二年级所有的女生都被赶到学校的操场上去排队集合,校长领着好几个人站在台上指指点点,那些人以前在学校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穿着很夸张的有好多口袋的衣服,还有人扛着一个很大的照相机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摄像机)走来走去。校长的表情很严肃,秦老师则看上去很轻松,她拍拍我前面一个女孩子的肩膀说:大导演来选角儿啦,挑小演员,演电影!你们都要好好表现呢,选中了,也给我们学校长长脸!
    那些女孩都兴奋极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看完了手指又看天,看完了天再看教学楼的一角,太阳晒得我晕头转向,我只盼望这一切早点结束。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把我一把推到了前面去,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面前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点了点头说:就是她了。
    "她吗?"校长说。
    "她。"大胡子肯定地说。
    说完,大胡子在我面前蹲下来,问我:"想不想拍戏?"
    我想也没想就说:"不想。"
    大胡子一拍大腿说:"就是这个表情,就是这个感觉,绝了!"
    我被他弄得稀里糊涂完全没有方向。忍不住转头问秦老师:"他们要干吗?"
    "傻孩子。"秦老师低声对我说,"这可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导演啊,来咱们青木河拍戏,戏里要个小演员,选中你啦,多高兴的事啊!"
    "我不会演戏。"我说。
    "导演说你行你准行!"秦老师坚定地说,"这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导演。"
    结果,那天我没能回家,一个大姐姐把我接到了青木河最有名的宾馆,是三星级的,饭菜很香,床软得让你一挨着它就想睡觉。我刚要睡着的时候来了个中年女人,她拎着一个大包,告诉我她姓李,是导演助理,负责来跟我说戏的,跟我住在一个屋。我那时不明白什么叫"说戏",虽然很累很累了,但吃了他们的饭睡了他们的床就只好强撑着眼皮听她说下去。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一面摇着那个本子一面开始跟我说故事:"有一个全国有名的音乐家,因为婚姻的不幸,离开了他最深爱的舞台。带着他有自闭症的女儿来到了乡下定居。"
    第4节:演的就是音乐家的女儿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看着我说:"你要演的就是这个音乐家的女儿。"
    "什么叫自闭症?"我问。
    她想了一下说:"就是不说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哦。"我说。
    "我继续讲啊,你认真听啊。"她摇着本子继续讲下去,"后来,一个美丽的乡村教师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她给父女俩的生活带来了欢笑,女儿的病终于好了,音乐家也重新鼓起勇气,回到了首都他热爱的舞台。他复出后的演出非常成功,可是这时候,却传来了乡村教师患了绝症的消息……。在这部戏里,你虽然没什么台词,但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是联系音乐家和乡村教师情感的一个纽带,特别是……"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住了,因为宾馆外面传来了一阵很嘈杂的声音,我们一起站起身来趴到窗口看,发现不得了,宾馆外面全都是人。好多保安一直在拦啊拦的,连警车都开过来了。
    "怎么了?"我吓丝丝地问。
    "还不都是叶眉吗。"李老师叹口气说,"她走到哪里都这样。"
    "叶眉是谁?"我问。
    "难道你不看电影吗?"李老师奇怪地看着我说,"或者,看电视?"
    我摇摇头。
    "她可是现在最红的明星啦。"李老师说,"在这部戏里,她演的就是乡村女教师,你到最后要喊她妈妈的,你是很幸运的咯。"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被李老师牵到一个临时搭成的化妆间,叶眉已经化好了妆,坐在一个高高的椅子上,她穿着非常普通的乡里教师的衣服,但是她的脸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光彩照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有点傻傻地看着她。
    "嗨。"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跟我打招呼说:"你是蓝蓝吗,我们昨晚见过啦。"
    "我不叫蓝蓝。"我说。
    "在这部戏里,你叫蓝蓝,所以从今天起你就得叫蓝蓝。"叶眉从椅子上跳下来,拍拍我的头说,"快,叫我陶老师,我从今天起叫陶老师了。"
    她笑起来真迷人。
    我昏头昏脑地喊:"陶老师。"
    "你还要叫我爸爸。"一个浑厚的男声忽然从我的身边响起,我转头,看到一个中年的男人,他也长得很好看,干净,帅气,正微笑着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姓程,叫程凡,和叶眉一样,全国知道他们的人成千上万。
    我在拍戏的前三天就爱上了这种生活,叶眉他们老喊累,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累。因为我在戏里不用说话,我被"爸爸"牵着下火车,找房子,找学校,坐在窗边听"爸爸"拉小提琴,一句话都不用说。导演对我说,只要用眼睛和心演戏就可以了,自闭症的孩子,是不会说话的。
    有一场戏,是拍我走丢了,我一直一直在青木河边跑,后来躲在了草丛里,"爸爸"和"陶老师"还有"村民"一起来找我,拼命地喊我的名字。就是那场戏,我看到了我真正的的爸爸和"大嗓门"的继母,他们是群众演员,一起跟着喊:"蓝蓝,蓝蓝……"喊着喊着就变成了:"小三儿,小三儿……"
    我听到导演骂他们说:"是喊蓝蓝,不是喊小三儿!"
    他们露出我从没见过的谦卑的笑容。
    我蹲在草丛里,脚开始渐渐地发麻,我看着我一直非常熟悉的青木河,忽然开始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来自大北京的著名音乐家的女儿蓝蓝,还是一直在这贫穷逼仄的土地上长大的小三儿?
    这种交错的幻想让我窒息,于是我这么想着,就昏了过去。
    导演本来就是要让我昏的,可我是真正的昏过去的。
    那场戏,导演说我"演"得逼真极了。
    我好了,叶眉却病了,那天下午,叶眉坐起身来,让我替她梳头发,就在这时,李老师推门叫我:"蓝蓝,你有同学找你。"
    "让他进来啊。"叶眉说。
    过了好半天,童小乐才磨磨蹭蹭地进来了,他看了我半天后说:"你穿得这么漂亮,我都不认得你了。"
    我好多天没见童小乐了,他好像长高了一点点儿,书包带子拉得长长的,斜背着,装帅气。
    "同班同学啊?"叶眉问我。
    "不是,我们是邻居,我比她高一个年级。"童小乐抢着答。
    第5节:我在整部戏里唯一的台词
    "那就是青梅竹马喽。"
    童小乐的脸忽然红得像个番茄。然后他拉着我说:"出去,我有话说。"
    童小乐用鞋在宾馆的地毯上蹭啊蹭的,蹭半天才回我说:"小三儿,你觉得咱们青木河最漂亮的是什么?
    "咱们这些古老的房子。"
    "不是。"
    "那是东郊的凤凰山?
    "也不是。"
    "那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
    "是你。"
    童小乐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背着他的长带子书包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灭
    我又是好多天没回家。
    夏天来了。
    那天,是最后一场戏。
    夜里十点,专车送着我和"爸爸"直奔医院,叶眉早就化好了妆躺在病床上,"陶老师"要死了,她的脸色苍白,看着我和"爸爸"的到来,眼神里立刻发出光来。程凡"爸爸"应她的要求,给她拉起了小提琴,优美的弦律中,她微笑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扑到她的床头,哭着拼命地喊:"妈妈,妈妈!妈妈!"
    这是我在整部戏里唯一的台词。
    叶眉和程凡爸爸都演得好极了,他们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完全忘掉了自己是在拍戏,我忽然想起了妈妈离去的那一天,我没有喊她,我甚至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她就那样苍促地永远地离开了。我扑到"陶老师"的床边,在程凡爸爸惊奇的眼光里,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妈妈,几乎流尽了我所有的眼泪。我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袖,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脸,我已入戏太深,生怕她会真正的离去。
    叶眉的眼睛睁开了一下,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又闭上了。
    程凡爸爸也流泪了,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泪水流到我的脖子里。
    导演激动地说:"CUT."
    医院的门就在这时候被人猛地一把推开了,我擦掉泪水,看到的是童小乐,童小乐跑得一脸都是汗,他的手用力往后一挥,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对我说:"小三儿,你家,你家着火了!"
    我推开众人撒开步子就往医院外面跑,医院离我家不算太远,我奔出去没五分钟就看到了远外的熊熊火光,还有消防车呜呜作响的声音。火光印红了半边天,差不多全镇的人都出来了。
    我只觉得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好不容易跑到近处,有人拽住我,硬是不让我靠近。童小乐也跑近了,叶眉,程凡爸爸,李老师,导演等都来了,叶眉一把抱住全身颤抖的我,把我的头按到她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终于慢慢地熄了,我拼了命才挤到那片废墟前,看到有人抬着什么东西出来,跟在我身后的程凡爸爸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那次火灾把我家烧得精光,还泱及了好几家邻居。这是青木河镇史上最大的一次火灾,死了三人,伤了六人。除了惨烈,它还牵扯着一些足够给人丰富想像的细枝末节,所以对于青木河镇的人来说,很多年后提起依然津津乐道或是心有余悸。
    死的三人中,除了邻居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就是我的爸爸和"大嗓门".
    我心里一直喊她"大嗓门".直到她死,我都没弄清她的名字。
    很多年后,童小乐告诉我:"放火的人被抓到了,我去听了审判,你想知道他们最终被判了什么刑吗?"
    我摇摇头。
    这些对于我都不重要了,因为,青木河已经成为过去,小三儿都已成为过去。那些过去,早就随着时光灰飞烟灭不留丝毫痕迹。只要不刻意想起,就如同从来未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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