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服的裙摆

林小花是我的大名


小三儿是我的小名,林小花是我的大名。
    福利院靠县城较近,高个女人替我拎着我的大包,包里的东西都是别人送的,一些简单的衣物和日用品而已,我们穿过一个小操场,最终来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房间里摆满了床,高个女人一拍手,我的面前忽然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堆人,都是女孩,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感到一丝恐惧,因为我感觉她们和我以前班里的同学很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我说不上来。
    "这是林小花,以后她住你们宿舍,我们大家欢迎她。"
    屋内响起了噼噼啪啪参差不齐的掌声。
    高个女人把我的包往附近的床上一扔说:"林小花,你和罗宁子睡在一起。"
    "好的啊好的啊。"那个叫罗宁子的女生慌忙从人堆里走出来,把她的东西往边上摆一摆,生怕会影响到我一样。
    罗宁子真难看,眼睛陷到肉里,鼻子又肥又大。我不由地别过头去不看她。
    高个女人刚出门,就有几个女孩挤到我们床边来,将我围住。一个看上去最大的女孩伸出手对我说:"我叫周利。是这个宿舍的舍长。"
    "恩。"我说。
    "你有没有带好吃的进来?"她盯着我的小包。
    "没有。"我说。
    "那有没有钱?"
    "没有。"我说。
    "她要有钱就不到这里来了。"罗宁子说,"你看她的样子就是没钱。"
    "胖猪,没你的事!"一个女孩一把把罗宁子推到床上,另外几个女生开始一拥而上,打开我的包乱翻起来。
    "滚开!"我大声地喊,"不许乱翻我的东西!"
    我的包被翻得乱七八糟,罗宁子正在手忙脚乱地替我收拾。
    "走开。"我骂她。
    她住了手,却轻声对我说:"你告诉老刁,她们怕老刁的。"
    我一面收拾一面在我的包里找到了一把小弹簧刀,那是童小乐买给我的,当时,童小乐对我说:"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用这个。"
    我在心里说:"秦老师,对不起,我不能忍。"
    我说完,捏着那把小刀走到周利她们的床前。
    她们正在吃一包话梅。见我走过去了,周利斜着眼看我,问我说:"有事吗?"
    "有。"我说。
    "是不是要我们还你的东西?"周利拎起一个空空的薯片袋子说:"你看,真遗憾,这个已经被我们消灭啦!"
    她们一人嘴里含着一颗话梅,唏里哗啦地笑起来。
    我从身后拿出那把小刀,按下弹簧,二话没说就朝着周利刺了过去。周利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躲开,我一刀没刺准,刺到了被子上,周利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就往门外跑,嘴里高声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那帮女生一起喊:"杀人啦,杀人啦!"场面极为壮观。
    我没有去追,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到我的床边,迅速地把刀收了起来。
    没一会儿,带我进来的高个女人和另一个老师进了我们宿舍,周利气喘吁吁地指着我说:"就是这个新来的,用刀杀人!"
    "刀呢?"那个看上去很凶的老师问我。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罗宁子说过的老刁,院长助理。
    "她们抢我的东西。"我说。
    "抢什么?"
    "我带来的吃的东西。"我的手往周利床上一指,却惊讶地发现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我并没有挨骂。
    我在福利院的第一天晚上,下起了滂沱大雨,雨从关不严实的窗户打进来,还夹着狂风,我看到罗宁子扯起被子来蒙住了头。我却坐起身来,看着窗外,渴盼着暴风雨再猛烈一些。我希望可以出一些事,比如房屋倒塌,比如山洪暴发,比如天崩地裂。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福利院里二年级的课实在是太简单了,就是一些简单的数学和语文,我们每天站在操场上,看高年级的人排队出去上课,听说他们每天要走二十分钟的路,来回四十分钟,有个拄着拐杖的男生每天都在队列里,他有一条腿细得像麻杆,走起路来特别的艰难,可是他从来都不让人帮助,让我心生敬佩。
    看着他们出门,大铁门咣当一声关起来,我开始感觉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
    四年级,我觉得离我太遥远了。
    我真怕我会等不到那一天。
    来了又走了
    罗宁子渐渐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躺在一张床上聊天,看星星。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说我听。我知道了她那么胖并不是爱吃,而是她有一种病,不吃也胖。也了解到她的生世,比如她生下来就有肺炎,她的爸爸妈妈不要她,她被丢在镇公路的路边,送到院里来的时候才五个月,包里只有一个小条,上面注明她姓罗,宁子这个名字还是院里的老师替她起的。又比如小时候,院里老是有小孩偷偷欺负她,开联欢会后,她藏起一颗巧克力,被人告诉老师,结果罚站。后来,越来越胖后,就老是有人笑她胖,她最怕的就是体育课,她跟我说,一上体育课,特别是跳远跑步什么的,她就直想去死。
    第7节:突然伤感得无以复加比起她来,我甚是幸运。
    每周三的下午,我们一起在图书馆里看书,图书馆里的书都是别人捐赠的,偶尔也会有几本跟电影电视有关的杂志,我看到杂志封面上眉飞色舞的叶眉,心忽然奇怪而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像被一把刀片划过似的。罗宁子用胖胖的手指指着叶眉的脸说:"你看,多好的皮肤,你看,多大的眼睛,你看,多漂亮的头发!"说完了,她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认真地说:"林小花,你长大了,你会跟她一样漂亮的哦。"
    我把杂志扔到一边,拿起一本更破的童话书。我一面心不在焉地读它一面想不知道叶眉怎么样了,不知道她好不好,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小三儿。
    就这样,秋天走了,冬天来了。
    这是相安无事的三个月,因为来院第一天和周利的冲突,她和她那帮死党后来一直都躲着我,从不跟我讲话。我的小刀是罗宁子替我收起来了,后来就放在枕头下面,再也没有派上过用场。有一天黄昏,吃过晚饭后,我和罗宁子坐在操场边的石梯上聊天,深冬的天上空空荡荡,好不容易才飞过一只鸟,却也无声无息,一掠就不见。
    罗宁子忽然对我说:"我总是觉得,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我问:"哪里不一样?"
    "你总有一天,会远走高飞,这里留不住你。"
    "真的吗,像鸟儿那样?"
    "对,像鸟儿一样。"罗宁子托着她的胖脸说。
    "可是你说,鸟儿他这样一直飞,会不会累?"
    "不知道,但也许它不飞,就会死掉。"
    我突然伤感得无以复加。
    新年快到的时候,我被老刁叫到了院长室,我去了,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秦老师,还有童小乐!
    "小三儿!"童小乐一见我进门我直朝我扑来,嘴里喊着:"小三儿,小三儿,我终于又看到你了。"
    他的眼眶红红的,却被秦老师一把拉住了,不得上前。
    "小三儿,来。"秦老师招呼我说,"这是县里的文化馆的章老师,她一直想要领养一个孩子,你来,给章老师看看,来。"
    我看到一个中年的女人,头发都有些花白了,戴着宽边的眼镜,从秦老师的后面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我。
    "叫章阿姨啊。"秦老师说。
    "章阿姨。"我的声音似蚊子。
    "我看过你演的戏。"章老师说,"去省城出差的时候正在放,你演得不错。你主持的新年晚会,我也看过了哦。"
    "小三儿可聪明。"秦老师说,"我不会乱介绍的。"
    "是不错,是不错。"她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愿意不愿意跟我回家?"
    我看着秦老师,秦老师拼命暗示我点头。
    于是我点了点头。
    趁着他们在告别,童小乐偷偷对我说:"小三儿,你过来,我给你一样东西。"
    他把握着的手伸过来,我伸手去接,手里滑进来的是一团红色的纸币,应该是一百块钱。
    "快收好。"童小乐说,"这是我的压岁钱,给你用。"
    "不要了。"我赶紧说,"你快拿回去!"
    "你拿着你拿着。别跟我客气。"童小乐低声说,"秦老师一直都在帮你,你要放心。等你到了县城,就啥也不愁了。我到那时候再去看你啊。"
    "小乐。我们该走啦。"秦老师走过来,问我们:"在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童小乐故做轻松地说,"我们走吧。"
    "我走啦。"章阿姨微笑着对我说,"很快就来接你,你等我,"
    章阿姨比我想像中来得要快。我来的时候,是黄叶飘零的秋天,走的时候,是万物复苏的春天,我在孤儿院里呆了一百零九十九天,不知道罗宁子会不会看到,床边的白墙上,我用小刀刻下了一百零九十九条小杠。
    我曾经以为会刻到一千零九十九甚至一万零九百九十九。
    但其实我早该想到,人生瞬息万变,人类最不应该造出的词除了"忍"以外,那就是"永远".
    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的。
    就像章阿姨曾经对我说:"从现在起,伊蓝,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
    但……
    对了,从现在起,请叫我伊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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