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玉兰曲

35 离别


我醒了,觉得头昏昏涨涨的,而镜中自己的眼睛也是一片浮肿。我昨晚做了什么?连自己到底怎么回来的都记不得了。但还依稀记得昨夜端豫王说的话,心中怅然。
    恢复了神智,便觉得自己昨夜的行为实在太过轻率唐突,心生悔意。这样不仅对端豫王不公,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也无脸面对一心对我的权禹王。
    我喝了点茶醒酒,简单地装扮好吩咐菟丝说:“你去把端豫亲王叫到尔玉宫来。”
    我又恢复了往日太后的端庄和自信,我对端豫王说:“你带九珍走的事,我不会阻止你,但是我想我们应该好好问问九珍的意愿。”
    “可以。”
    我遣人叫九珍过来,我说听九珍的意愿,是因为端豫王是九珍的生父,我不想直接去拒绝他接走自己的女儿。但是真让九珍来选择,九珍怎么可能选择离开我而跟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走呢,我希望端豫王能知难而退,死了这条心。
    九珍被带了过来,她听说了端豫王也在的事情,因此有些拘谨,怯怯地向我和端豫王请安。
    我将九珍叫到身边,直截了当地说:“女儿,你还记得这个人吗?你的端豫皇兄,他说想带你出宫到他的封地待一阵子。”
    端豫王看着九珍温和地说:“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几年前我曾经来过。我想将《广陵散》教授给你,你愿意到我那去学吗?”
    九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端豫王,低头想了好一会儿,犹豫着说:“如果能出宫待一阵子也不错……”
    我怎么也想不到九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诧异地看着她,不可置信地问:“九珍你的意思是说离开这吗?离开母后的身边到偏远的封地去。来回路途遥远,我们说不定有一年多都不可相见……”
    九珍这次想通了似地点了点头,“母后,女儿想出宫去看看。”
    我更加无法接受了,我抓住九珍有些伤心欲绝地问:“你真的要离开母后吗?啊?女儿,你是不是还在耍脾气,为上次的事情怨恨母后,是不是……”
    九珍也流下眼泪,摇着头说:“母后,上次的事情女儿知道错了,女儿不是跟母后赌气才这么决定的。女儿不想在这待下去了,这里那么压抑,女儿想出宫看看,求母后成全了女儿吧……”
    我看着跪在脚下求我的九珍,几乎不相信她是我生的孩子。若是,不管什么理由,怎么可能舍得离开我,而选择一个只相处过几天的人呢?我对她的教育何尝不是尽心尽力,她的要求我何尝不是尽量满足,我倾尽了全部的心血对她,而这块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对我的感情竟是如此的淡薄吗?
    我支撑不住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端豫王眼中有些不忍,但最终也没有收回他的要求,我却已无力阻止。
    果然在下午端豫王对权禹王禀奏道:“圣上,臣这次来京,除了是恭贺新年之外,还为了另一件事前来。”
    “哦?皇弟还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权禹王说。
    “朵颐帝姬很有学琴的天分。不知圣上可还记得帝姬周岁抓周时,一下子就选中了臣所进献的小木琴。连父皇都夸她日后一定会擅长音律,与臣更算有一段缘分。父皇生前对小帝姬珍爱无比,臣那时也许诺父皇将《广陵散》传授与她,眼见帝姬离出嫁的年纪越来越近,臣想趁此之前了却这桩心愿,望圣上能恩准。”
    “这……朵颐帝姬是太后之爱女,太后对这事怎么看?”
    我看了端豫王一眼,艰难地点了点头。
    权禹王沉思了一下,说:“虽然之前并无帝姬嫁前出宫的先例,但既然是先皇的遗愿,又得现太后的许肯,朕也不好再反对什么。帝姬出宫的事朕会着宫中上下万全准备。”
    直到权禹王说完这话,我才真正意识到九珍竟是真的要离开我的身边了,胸口开始隐隐作痛,难道这是上天在报应我和权禹王在一起的罪,竟然让我体会到那种生生的骨肉分离之苦。
    转眼间便到了正月初三,这天气温回升,风也不大,是冬日里难得的天气,正适合马球的比赛。众人来到宫中专建的马球场,球场铺的平阔坦荡,四周是一些零星的古树。
    球队分为左右两朋,上场的各五人,左朋是以权禹王为首的皇家侍卫,右朋是以端豫王为首的封地大将。他们各穿着玄色和象牙色的窄袖龙蟒兽长袍,戴幞头,穿墨靴,右手持偃月形球仗,个个神色肃穆,威风凛凛。场边还有一些武官骑着各色骏马在一旁裁定或侍补,赛手们勒着马绳操纵胯下马匹,马啼声马吠声不绝于耳。
    场地北侧是观看的席位,因为打马球是男子之间的游戏,此时男子装束紧凑,行为奔放,一般是不许女子观看的。不过权禹王说难得过年宫中有如此盛事,我又多次向他询问马球,便叫了穆宗孝宗时的太妃及后宫妃嫔一同观看。在垂下的竹帘帷幕后面,后宫的女人们手执团扇,叽叽喳喳议论一片,她们也感觉到了赛场上的氛围,神情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想想以前女子也曾被允许打马球,甚至还有过男女相朋的娱乐时候,只不过在马球场上多发生男女情动,后来女子打马球的活动便被渐渐勒令禁止了。
    只见一名绿袍红领的武官将一炷香点燃,象征着比赛将正式开始,观席上众人皆探身观看,屏气凝神。又见球场上两朋整顿人马,聚精会神地俯身盯着中央的一枚小球,较量一触即发。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听说马球运动激烈而又危险,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左朋为皇帝亲队,自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态度,而右朋也士气高昂,毫不示弱,两者皆有不分胜负誓不罢休的气势。
    九珍这时在我身边悄悄说:“母后,您希望哪个队赢?”
    我摇了摇头,我不希望任何一个队输。
    “我希望是端豫亲王的赢。”九珍小声说。
    两朋交锋,只听见妃嫔们一阵惊呼,是权禹王得到了首球,只见他驰马如疾风,动作果断利落,挥着手势指挥凌昕等人展开队形,自己传球接球一副轻车熟路、快而不乱的大气魄。两朋战了一会儿,最后由凌昕将球传给权禹王,两人配合默契,由权禹王驰马将球击入对方球门。
    皇后德妃等妃嫔们一阵欢呼,我本也想着这首筹一定是权禹王得到的,这是历来比赛的规矩,首筹只能属于帝王。虽然权禹王赛前一再对端豫王说不可让着他,但我想端豫王也不可能不守这个规矩。
    看见这打马球的情景,我不期想起韩愈写过的那首诗:分曹决胜约前定,百马攒蹄近相映;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泼黄金羁;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1)真是十分传神。
    第一球过后,我开始紧张起来,我还不确定端豫王的技艺,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打法和动向。两朋再次对峙,端豫王的武将发挥其勇猛,几次将球夺了回来,但权禹王的人马也不甘示弱,就这样僵持的时间比第一局长了许久,最后还是由凌昕将第二球击进。
    权禹王的人马和皇后等人再次发出一声欢呼,九珍泄气地坐了下来。
    可是我却觉得端豫王并不一般,我拍拍九珍的手,说:“耐心地看着后面。”
    王全此时在我身后侍候着,他平日里看权禹王打球多了,也大致懂得马球的规则和打法,于是过来替我们这些人解说。果然他看着看着就说:“端豫亲王这是在摸圣上的打球门路呢,圣上也在抓最先时机打压他们的信心与气势,这之后的对仗恐怕就越来越难打了。”
    诚如王全所言,这之后两朋对峙的时间越来越长,两队人马经常围聚在一起层层压制对方,王全抻高脖子左望右望,力求看得清楚好对我们解说。这时突然队伍散了开来,只见端豫王突出重围,驰马越过权禹王后方一人,俯身挥杆将球漂亮利落地击进球门!
    殊太妃惊叫一下,不少人呆看着后来才回过神来,一些宫娥纷纷议论说:“端豫亲王刚才那一球打得真是漂亮极了!”他刚才的英姿惹得不少年轻宫娥心生爱慕,一阵意乱情迷。
    端豫王在马上坐直身体,微微喘着气,显然经过了一番紧张而耗神的运动。他回过头向观席上找寻我,我坐在最前面,隔着幕帘我们相视,我向他点了点头,我想说他打得真好,真的是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母后,母后,十二皇兄向我打胜利的招呼呐。”九珍兴奋地说。
    我只笑了笑没有说话。我转头看向姊,只见姊的手上死死地攥着手帕,仿佛刚才也跟着紧张心提到嗓子眼里一样。
    之后的比赛打得激烈而艰苦,马匹不停被操纵着回转奔驰,蹄下溅起点点泥土。每次左朋进球右朋很快又会将比分追赶上来,我想权禹王与端豫王不一样,他一定承受着更大的压力,但难得的是他并未慌乱阵脚,全神贯注地投身在这激昂的比赛之中。他打马球的技艺与气魄连我个外行人看着都不免赞叹,他的球打得又狠又准,技艺高超,更具备坐镇指挥的能力。当他驰马相冲时,真真正正让人感觉到他是天下的帝王。
    不过耗得时间越长,对权禹王越是不利,端豫王的精力并不是现在年岁的他可以比拟的,端豫王身手之敏捷和驰马的疾速有时要甚于他,这让他大为头疼。王全看着权禹王在赛场上粗喘气担心着,他说以往打马球只是活动筋骨,而这场比赛却太过激烈了,短短的几次中场休息无异于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听见妃嫔们又惊叹一声,权禹王与端豫王同时抵住球,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的交锋。他们俩人相视了一下,同是穆宗血脉,两人的相貌却完全不同,但此刻他们求胜的眼神却是那样相近。最后端豫王以力量胜出,将球拨到了自己的仗下,权禹王明显受了打击。但他又重新追了上去,端豫王的马未跑出几步,就被权禹王从右侧劫过,远远地以非常强硬的打法将球击入。
    观席上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多番戏剧的一幕,又重回平局了,但所剩的时间也已不多,香已经烧断了几节。
    权禹王喘着气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平复了一下气息,突然驰马来到观席,他坐在马上直面对着我说:“太后,这场比赛艰苦绝伦,如若胜者,您如何奖励?”
    我看着权禹王,又看看在不远处默然看我的端豫王,心中五味杂陈。我擼下手上沉甸甸分量的羊脂白玉镯,将它放在前面的案上,说:“胜者当得此玉。”
    权禹王点了点头,两朋重回球场。最后,权禹王之朋以一分之差胜端豫王。
    (1)选自韩愈《汴泗交流赠张仆射》。
    经过白天的马球之赛后,大家晚上都已非常疲累。我叫善善如意等早些睡去,等晚上权禹王来我这儿时他不由得感慨着说:“朕真是老喽。”
    我为了沏好一杯茶,劝慰他说:“怎么会呢,今天还不是你赢了比赛。”
    权禹王喝完茶,手持着茶杯若有所思,“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若这场赛再延延,最后未必是朕占得上风。”
    “一炷香的时间是定好的规则。时间长了自然还有时间长的打法。”
    权禹王唔了一声,然后将我引到床上压着我说:“说,你怎么奖励朕?”
    我惊异地看着他,不自觉地问出口:“你不累么?”
    “朕觉得热血沸腾,年轻了好几岁。”权禹王边宽衣边说,“骑马过后,真恨不得当时就把你……下次没人了,我们再去那。”
    我奇怪权禹王那旺盛的精力,他爱抚着我,使我的衣饰一片凌乱,大半的肩膀裸露出来。然后他翻过身,使我在他身上,他略有责备地命令说:“今天你来……不许像前几次那样扭扭捏捏的。”
    我讶然地看着他,突然笑场在那里。
    在九珍准备离宫的这几天我每夜都和她睡在一起,白天则忙着为她安排离宫时需要带着的随从和各种物品。
    相较于善善这几日淌眼抹泪,我则显得沉默寡言。善善拭着泪担忧地说:“小帝姬在宫中锦衣玉食惯了,老奴真怕她到了外面不适应,又不在母亲身边,若是受了委屈该怎么办呢,唉。”
    我感伤地回道:“有端豫王在我倒不担心她会受委屈,虽然生活条件可能比不上宫中,但让她吃吃苦也好。只是我怕我过于想念她,总感觉心要被掏空了一样。”
    九珍这几天也出奇地粘着我,有时也情绪低落,离宫的前一夜她搂着我问我:“母后,您是不是埋怨女儿了?女儿离开是不是惹您伤心了。女儿这几天也很伤心,女儿真怕您不理我不要我了。”
    我心中隐痛,却还打起精神安慰九珍道:“你是我的女儿,人人都说儿女是前生的冤家,只会你跟母后耍脾气不理母后,而无论你犯了什么错母后又怎么可能不管你呢。傻孩子。在那边要好好的,不要太任性,不要给端豫亲王惹麻烦,知道吗?”
    九珍贴紧我,回道:“女儿知道啦。女儿很喜欢端豫亲王,女儿愿意听他的话,还很期待跟他学《广陵散》。都说《广陵散》乃遗世神曲,也只有端豫王会弹奏而已,他为什么会舍得传授给我呢?不过女儿觉得很荣幸,女儿一定认真学习,等女儿回来就可以天天为母后弹奏了。”
    虽然九珍时常任性惹我烦恼,但从此知道她的心地不坏,对我也是真心孝顺,这样的女儿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将九珍紧紧搂在怀里,轻轻亲吻她发出清香的秀发,“嗯,母后等你回来,你永远是母后最好最好的女儿。”
    九珍和端豫王离宫那天正是寒风凛冽,一眼望去送行众人都披着厚厚的披风,口中呵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来。
    权禹王拍了拍端豫王的肩膀,“皇弟,谢谢你这次进宫来看朕。一路风寒,多加注意身体,朵颐帝姬也全凭你照顾了。”
    我则拉着九珍的手,不停地叮嘱着到那边保重身体,要时常给我写信的话来。
    这次由于九珍出宫,端豫王回行的队伍几乎增加了一倍。随从中除了平日就跟在九珍身边的姑姑、教习命妇、伴读、贴身宫娥和太监外,我还抽调了几名针匠、饰匠、御厨等,就怕九珍在那边吃穿不惯。另外九珍还要求带上自己养的几只小鸟和宠物,因此负责饲养的太监们也必须随行,再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人,队伍人数就非常庞大了,何况还有权禹王指派的一队随行护卫,后宫之人无不啧啧称舌,说这果然是大胤第一帝姬的气派。
    不一会儿有人提醒说出发的时间到了,我却拉着九珍的手怎么也不舍得放开。
    直到催促了多次,我才万般不舍地将九珍放到端豫王的身边去,我走到端豫王面前,非常诚恳着说:“麻烦你多照顾九珍……女儿。”
    我不能说我们的女儿,但是端豫王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们的女儿我现在就交给你了……
    端豫王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天我的斗篷下穿着的是华丽异常的汉唐衣裳,那是我特意穿给他看的。端豫王注意到了,他的神色露出柔情,再次向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出发!”端豫王身边的武从挥出手,对随行队伍发出命令道。
    黑压压的队伍转过去逐渐开始前行起来,端豫王骑上马,而九珍在轿子里探出头流着泪不停地对我挥手。
    在离出宫门越来越近的那一刹那,端豫王回头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神色是复杂万分的,但最后他还是对我笑了笑,意思是让我放心。
    而我一直僵僵地站在那里,心痛如刀割,唯有不停不停地对他们挥手,自己已泪流不止,却还一直劝着:“九珍,走吧,走吧,不要哭……”
    直到队伍最末的一个人都踏出宫门,雄伟的朱色大门一声关起,将所有人的身影全都隔离在视线之外,我以手帕捂住嘴,绞了又绞,手已生疼,伏在善善身上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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