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十四岁的颛晟与其他兄弟皇子一同跪在清正殿上,听到父皇将西域进献的那匹焉耆宝马赏赐给六皇子时,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见到那匹马的第一眼就相中了它,他觉得它应该和他是有缘分的,如果骑着它去行猎一定会如虎添翼,打出更多的猎物。这个月皇子旬考杜师父对他的评价最高,他以为父皇会以此为奖励赏给他,况且单论骑马这点颛宿是比不上他的。
但是颛晟什么也没有表露,他强压下心中的失望,中规中矩地向父皇回话,间或还有几句父子间的谈笑风生。
等父皇叫他们兄弟几个退下,又向几位兄长和颛宿互相告别后,颛晟忽然感到了一阵疲累,默然不语地慢慢走回怡景宫。
不想回到宫中,竟然看到母妃一个人坐在窗前默默流泪,颛晟快走几步来到母妃面前问她这是怎么了。
瑾德妃连忙抹了泪,说没什么,说贞蓄终于往宫里来了信,然后说完将自己右手里的信交给颛晟看。
颛晟看着姊熟悉的笔迹,一阵感伤,自从姊出嫁后,有许久不能回宫来看看了。贞蓄帝姬的信写得不长,字里行间都是问弟弟的起居生活,颛晟渐渐看出了不对劲,这里面只字未提到母妃。
颛晟有些忧伤地看着母妃,他蹲下劝:“母妃别伤心了啊。”接下来却找不出对这封信的解释来宽慰她。
瑾德妃摇了摇头,又抽出绢帕沾了沾眼泪,努力打起精神说:“晟儿,起来,快起来。”然后她望了望站在她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的儿子,心中略感欣慰,便是这样想着不免又一阵酸楚,她红了眼睛拉着儿子的手说:“哎,还好母妃还有你,母妃现在也只有你了。”
颛晟知道母妃说的话的意思,姊不再理母妃,就连父皇对母妃也不甚热情。秋天宫中几大美景,除了殇秋媛的秋草,就是妍淑妃瑞雀宫的澄黄银杏及怡景宫的火红枫叶了。只是今年,父皇已去看了瑞雀宫的银杏,却迟迟还未来这里,再过些日子冬风一吹,枫叶恐怕就要落尽了。
瑾德妃愧疚地低下头,“唉,母妃不能给你什么,还拖累了你。还好你自己争气,连研淑妃都常常夸赞你懂事,六皇子也愿尊你为兄长,你以后多跟他们亲近亲近,将来在亲王里也能有一番鸿途。”瑾德妃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再不济也有了点慧心,所以她用她所有学来的智慧对儿子的这番建议说得极郑重其事。
颛晟默然,他懂母妃的意思。这未来的皇位恐怕是六皇子颛宿来坐的,在这几个儿子里父皇格外看重和培养颛宿,因为颛宿最聪明,他七岁就三步成诗,长大后更是才华横溢。在这几个有子的妃嫔之中,颛宿的母妃研淑妃最淑慧,二皇子的母妃景昭仪最顺从,都为父皇所亲近。而自己虽然也是四妃之子,但母妃生性耿直,难以取悦父皇,比之前两位倒毫无优势。若真要比,也许只比三皇子境况要好些。
母妃的意思是,反正是当亲王,那么就当站在未来皇帝那边的亲王是吗。颛晟觉得母妃说的话很有道理,却又有些不甘,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一方面确实底气不足,另一方面怕空惹母妃担心。
看着母妃又转过头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那棵枫树,颛晟知道她心中一定是还放不下姊。他不忍看到母妃这个样子,顿了顿,想想还是帮母妃出这个主意,于是说:“母妃,如果想姊,可以在元日之前向皇祖母和父皇求情,姊不敢违命一定会回来的。”
瑾德妃浑身轻震,她缓缓回过头打量自己的儿子,像首次才认识他似的。她想不到自己这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已经能为她出谋划策了,她忽地觉得心被灌了半满,又惊异又感激地连连点头。
贞蓄帝姬终是在太后的懿旨下回宫看亲了,可是她看起来并没有回家的兴奋之情,她似乎有着浓重的心事,她似乎郁郁寡欢,但这一切她从未想过和自己的母妃分担,虽然本来母女间才最该说些私房话无一不谈。
颛晟将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当初的这个主意也许就是对姊的残忍。不过好在贞蓄帝姬对自己的弟弟还一如既往,别人都说贞蓄帝姬为人冷清,只有颛晟知道她对自己却不是那样,她并不热络的问话里有对他真切的关心。
有一天夜晚颛晟起床,看见姊呆呆地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借着寒冷的月色他看到姊脸上的泪痕。
他走过去,问:“姊,你不开心吗?”
贞蓄帝姬惊醒过来,连忙擦干脸上的泪痕,说:“姊怎么会不开心。”
颛晟有些忧郁地问:“那姊为什么哭?”
贞蓄帝姬爱怜地看着颛晟,只说:“颛晟,以后一定要让你的女人幸福,不要让她为你流泪……”
那个时候颛晟还不能理解姊说话的意思,他也有些不理解姊的忧愁从何而来,他只以为那是嫁人的伤感,他还不明白对于女人来讲婚姻也分有幸与不幸。后来他想姊也许那个时候婚姻就已经不快活了,所以才发生了她断发一事,那件震惊后宫的大事。
当颛晟从妍淑妃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脑袋嗡的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对妍淑妃和颛宿说他得先告辞了,走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对妍淑妃行礼,这让妍淑妃很是吃了一惊,她想不到这个少年年纪不大却已这么沉得住气。
但颛晟在路上走得很快,他在思考着什么,头脑里不断出现姊、皇祖母、父皇、母妃和后宫众人的脸庞。他能想象得出皇祖母和父皇的震怒,但目前当务之急他应该回宫去安慰母妃,他还怕母妃此时混乱中再说出什么话来让事情发展更加不利。
果然回到怡景宫红芍匆匆迎了过来禀告道:“四皇子,娘娘她病倒了!”
“我知道。”颛晟到了这儿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想他不能慌,他慌了母妃就更好不了了,怡景宫里更将乱作一团。
红芍见颛晟如此神色,也稍稍安稳下来,带他来到瑾德妃的病榻前,瑾德妃睁开眼看见是自己的儿子,顿时泪如雨下。
颛晟坐下拉住母妃的手,紧紧地很有力量,他又拍了拍母妃的手沉着地说:“母妃,不会有事的。您好好养病,儿臣这就向父皇请罪去。”
瑾德妃此时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她这一病,除了是因为听到贞蓄落发而震惊和伤心,还有着事后的担心与惧怕,她害怕皇上震怒下,因为她的教女无方而废了她的妃位。
听到儿子这么说,她的泪流得更汹涌了,她抓住颛晟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抓到了主心骨,她哽咽着说:“晟儿,母妃只有你了,你要为母妃争气啊……”
母妃不只一次说过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沉重地压着颛晟,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但他也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到了寿安宫,皇上和太后正在说着贞蓄落发之事,皇上的脸阴沉着,余怒未消;而太后也颇不满地看着颛晟,帝姬落发,是从未有过的事,也丢了皇室的脸面。
颛晟跪在殿前,说:“儿臣母妃愧疚过甚,病床不起,儿臣特代母妃前来请罪。”
“你,你,你姊,你母妃,都成何体统!”皇上指着颛晟说那两个人,一副痛心又痛恨的表情。
颛晟跪在那里没有说话,没有求情,也没有狡辩。他想,总要让父皇把怒气发泄完,他才能说他想说的事情。
皇上纵然极其愤怒,但也知此事与颛晟无干,径自说了一会儿就沉默了下来。太后听了一会儿也对这个孙子有点不忍,便叹了一口气,缓和地说:“晟儿,不干你的事,你起来吧。”
不想颛晟此时磕了一个头,说:“儿臣之姊犯了如此大罪,儿臣亦不想独自求全。只是儿臣想请示父皇与皇祖母,这件事之后该怎么办?”
颛晟这句话问得皇上与太后都意想不到,两人面面相觑,但旋即明白了颛晟的意思,事情已经发生了,现今要紧的不是该责问谁,而是如何挽救将此事的风波降到最低。
皇上和太后此时的心境发生了些变化,皇上若有所思地盯着颛晟,突然开口问:“依你的意思该怎么办?”
“一切请父皇与皇祖母定夺,儿臣不敢多想。”
“朕让你说。”
颛晟将话说出了口,“让驸马府上的人不得泄露实情,将姊以落发祈福的名义接回宫中,一切人等不得再议论此事。”
皇上心想难道此事就这么了了?但又一想,这的确是最好最完全的办法。又看了看跪在下面自己的第四个儿子,倒有些佩服他的气魄与胆量,对贞蓄和德妃的怨怒便稍稍缓和了些。
“行了,就依着这么办吧。”皇上有些心烦地挥了挥手。
既然贞蓄帝姬是以祈福的名义落发回宫,瑾德妃自然无错可究,同时明面上还严禁了宫中的口舌,更重要的是可以将姊接回宫里不让她那么受苦,这都是颛晟的打算。等颛晟出来时,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发现自己手心细密的都是汗。
虽然此事是压了下来,不过后宫众人明面上不敢说,私下却不可能不议论,有些妃嫔甚至有些冷言冷语,幸灾乐祸。瑾德妃虽然免遭罪责,但也觉得见不了人,自此病倒后身体就一直孱弱着,怡景宫的事红芍有的时候就找颛晟问主意。
颛晟日日在母妃榻前侍候,从不忤逆母妃的意思,但唯有母妃有时口中说出埋怨姊的话时,颛晟极郑重地说:“母妃,不是姊拖累了我们,也许是我们对不起她。”
瑾德妃怔了一下,但是也流着泪点了点头。
新的一年来到,已经十五岁的颛晟行了成人冠礼,礼仪也算隆重,给足了四妃之子应有的场面与气派。太后看着眼前这个孙儿束发之后眉目英俊、仪表堂堂,心里多了几分喜爱,心想瑾德妃身姿高挑,生的两个孩子也都身材修长,人上之姿,虽然性情都有些清冷,但男儿若如此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心里就有一个念头盘桓。
颛晟行了冠礼没多久,就被皇祖母派人叫到寿安宫,抬头见到父皇也在。
只听见太后在上面缓缓说:“前阵子发生了那样的事,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宫里也愁云惨淡的,现在四皇子行完了成人礼,不妨就此办个喜事,让宫里也冲冲喜。”
这么的匆忙。
颛晟心里一惊,但是他没有敢表露什么。他见父皇跟着点了点头,心想这件事恐怕也有父皇的意思在。
只听见太后继续说:“哀家听说秘书丞尤清远家里有姊妹两个婉姑娘,皆为嫡女,性情温良,不妨就把她们姊妹嫁给四皇子六皇子两个兄弟,也是一番佳话。”
颛晟心想原来是她们。尤清远的两个女儿,大女儿也没什么,但小女儿却很有名。听说小女儿出生那个月芙蓉提早开花,被视为异象,便请了算命先生来算。算命先生断言其为帝侧之人,尤清远不敢怠慢,等大女儿的母亲死后,便将小女儿的母亲扶了正,颇有栽培的意思。
颛晟想父皇一定是有心将妹妹许配给六皇子,而将其姊许配给他,是有让他忠于后帝之意吗。
果然就听见皇上赞同说道:“这倒真是一件喜事。姊姊年芳十五,与四皇儿同岁,正是相配;等到六皇子行了冠礼,再让他与妹妹行亲。这一转眼,朕的几个孩子都是成家立业的大人喽。”
虽然早知如此,但真听到父皇这么安排颛晟不免有些失落。他现在还没有一点成亲的心情,等父皇象征性询问他的意思时,他差点脱口而出让这件事缓一缓,但话到嘴边却留住了。他想起前不久姊的婚姻已经惹恼了父皇,想起了母妃那忧心忡忡的泪容,终是狠着心把一切压了下去,恭谨地向皇祖母与父皇拜谢。
成亲,成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早晚的事;新娘子,不认识也没关系,以后可以相处。颛晟如此安慰自己。
等颛晟回到怡景宫,正面色平静地对瑾德妃说起刚刚定的这桩婚事,颛宿便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颛宿今年十二岁,虽然目前身高不及上面的几位哥哥,但他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智慧,已然是玉立少年的模样。因为皇上格外看重他,他还比其他几位皇子多了一份从容与自信,因此言语和行为间就多了一份散漫,但并不是令人生厌的骄纵,所以颛晟才确实认为这个弟弟是个聪明人。
颛晟看着眼前颛宿俊美异常的脸,忽然想起上次父皇寿辰他男扮女装,那朱袖翩翩的樱华之姿惊艳众人,但他舞的却是慷慨激昂的破阵之舞,惹得父皇哭笑不得,亦成为当晚的最大赢家,颛晟不由得就笑了笑。
颛宿是怡景宫的常客,对瑾德妃道安过后也不客气,径自坐下喝茶,看见颛晟的笑便挤眉弄眼地说:“四皇兄这是因为成亲之事乐呵呢。”
颛晟有些窘,又有母妃在面前,便沉了脸低声说:“你可别胡说。”
颛宿像孩子般得意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瑾德妃见他们兄弟倆如此和睦,心中宽慰,又推说自己身子困顿,携了红芍就往内寝殿那边去了。
颛宿目送瑾德妃离去的背影,然后凑到颛晟面前问他:“哎,皇嫂长相怎样?”
颛晟这才想起自己连未来妻子的容貌都不曾见过,略有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古以来就有燕瘦环肥之说,皇兄喜欢什么样的?”
“样貌倒不打紧,性情温和的,不吵吵闹闹,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就行。”颛晟说的是心里实在话,他不指望这位妻子有多出众,能持家不让他分心就好。
颛宿则有些嗤之以鼻,连连摇头,说:“我不行,我想要的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颛晟眼前浮现了那位尤清远小女儿模糊的容颜,心想既有帝侧之福,必定有倾城之姿,颛宿应该会如愿。
颛晟回过神时,就看见颛宿已经站了起来,悠闲地走到书案前随手捞起一本书翻了翻。
颛宿掂着那本不太新的《唐太宗与李靖问对》,突然说:“四皇兄,这么多兄长里面唯一让我敬佩的,就是你了。”
颛晟骇然,听着颛宿半有意半无意的话,一时揣测不出他的意思。还是颛宿先换上轻松的语气说:“皇兄已经连续两月旬试独占鳌头,看来皇弟也绝不能自甘落后了。”
颛晟苦笑,想想自己努力可做到九成,颛宿随意可做到八成,未必是自己占得上风。
晚上颛晟躺在床上回味着颛宿白天说的话,想着自己是不是走错一步棋呢?在颛宿说话之后就该表明自己对这个未来皇帝的忠心,但他说不出口。无由来地又想起尤清远的小女儿,心想父皇的意图已经是太明显了。
这时黑暗中有一个热热的身体钻了进来,颛晟认出她是服侍在母妃身边的红芍,想起半年前她也是在母妃的授意下这样钻到自己的床上,但现在她一定是偷偷过来找他的。
他索性什么也不想,拉着红芍两人滚做一团。
事毕之后红芍偎在他的怀里,忽然颛晟觉得自己的胸口被灼烫了一下,一看原来是红芍在那默默垂泪。
“皇子成了亲以后,就不会再找红芍了吧?”红芍楚楚可怜地说。
颛晟觉得有些累,他没有说话。
“皇子,要不然您向娘娘讨了红芍吧,奴婢不想留在这宫中孤老,宁愿到您府上去当牛做马,伺候您和王妃。”
见颛晟闭眼默然不语,红芍有些惶恐起来,她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情之请,直到她等得快要放弃了,就听见颛晟说了一句,“那明天我跟母妃说说看吧。”
第二天瑾德妃听了就直接拒绝道:“那可不成。”
然后她又继续说:“你刚刚娶妻,两人正该热乎的时候,怎么能带个侍妾?若是让人知道了你父皇和皇祖母该怎么想?母妃不同意你这么做。”说完又睨了一眼身后站着的红芍,冷冷地说:“有些人该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以为有点什么就撺掇皇子,莫要白日做梦了。”
红芍听了,又羞又耻,以手帕捂嘴,怕自己哭出声来。没想到眼泪越滚越多,终是忍不住哭着跑出屋外。
颛晟见了有些不忍,想劝母妃几句,但母妃的表情却是不容商量的。他也心知母妃说的利害关系,不由得叹了口气。
“哦,对了,听说今日蓉婉进宫来拜见太后娘娘,说不定一会儿也会让我过去看看。” 瑾德妃说。
蓉婉?一时的陌生,后来才想起是自己未来妻子的名字。
果然过了一会儿寿安宫有人来请,瑾德妃匆匆整理了一番便随着宫娥而去。等瑾德妃回来时,看起来神情还算满意的样子。
颛晟想问,但他换了一个方式问:“怎么样,母妃,您未来的儿媳着衣比得上您有仪容吗?”
瑾德妃不设防地回忆了一下,说:“她今天穿的鹅黄色上衫,柳春绿色的罗裙,上面绣着梅花的花纹,看起来简单整洁,很落落大方的样子呢。”
颛晟点了点头,稳稳地说:“我知道了。”然后在文案前搁下了笔,拿起折扇,站起来信步悠闲地走了出去。
颛晟半倚在沁春园小山的亭子里,手上断崖雄鹰图案的扇子折折合合。他知道既然母妃已经回来,证明首见已经结束,接下来太后应该会派人领着她们四处走走,果然过了不一会儿,下面远远看见一队衣裙艳丽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母妃所说的鹅黄上衫柳绿裙的女子,她随云髻上面插着的步摇珠玉正随着她的行走微微摆动。颛晟松了一口气,这位叫蓉婉的女子模样还算周正,看起来也很端庄的样子,就是不知道性情是否也如长相。
颛晟又看了一会儿,看见太后身边的宫娥宁萍引着她们拐了过去,后面跟着四五个侍女,他很好奇那名叫芙婉的妹妹是否也在,但看起来又都不像,于是渐渐看着她们消失在视线中。
颛晟就这么待了会儿,所见的结果明明是好事,但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点说不出的怅然。他又想起前几天向父皇请行出宫去西北安塞驻军,父皇震惊了一阵子,因为从来没有皇子主动要求这么做。他也不知道这步棋对不对,听说军队里的生活远比想象的艰苦,若是被赶了回来岂不是让人笑话。但是他觉得如果就这么一直待在宫中,就一直是这样了。
他远望着这目及不尽的巍峨宫城,心想这里的确是让人神往的地方,但若他不走,等该走的时候就真的回不来了;他若现在走,也许以后还能回来。所以他合了纸扇,打定了主意,等成了婚以后就走。
颛晟沿着平缓山阶走下,来到沁春园的园子里面,正想返回怡景宫,突然一阵狂风刮起,将附近的花枝吹得乱撞,颛晟抬头望了望天,阴沉沉的。
就在这时一枚丝帕飘忽地落在他的跟前。颛晟好奇地拾起,只见干净的白色丝帕上面绣着几朵清水芙蓉,却都只是花骨朵的样子,倒与一般刺绣不同。再仔细看那上面绣着两行小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颛晟正纳闷着,就看见一名穿桃色衣裳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
那是他与芙婉的第一次见面。
看见那女子偏过头,不敢直视他,欲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样,他猜想这枚丝帕有可能是她的。
他认得她,刚刚她也在蓉婉身后的随从里面,她离蓉婉走得很近,看样子应当是她一直以来的贴身丫鬟。
他见芙婉的第一眼就以为她是蓉婉的丫鬟,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依旧以为她是蓉婉的丫鬟。
颛晟看了看手中的丝帕,又看了看那女子,心想她虽然模样普通,但手却挺巧的。那女子长相算是清秀,但属于看过就忘的那种,颛晟也没什么兴趣,就将丝帕交还给她,转身欲走。
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后面“哎哎”的几句,声音细若蚊呐。
这还是首次有人以“哎哎”来称呼自己,颛晟不由得觉得好笑。待他回过头,看见那女子涨红了脸,欲言又止,又低着头不得不开口说:“我,我迷路了……”
颛晟禁不住笑出声来,芙婉又羞又窘,但还是不得不说:“你能告诉我回寿安宫的路怎么走吗……”
颛晟想了想,正巧回怡景宫的路上有通往寿安宫的小道,便对她说:“要不然你跟在我身后走吧。”
颛晟若无其事地在前面走着,芙婉远远地跟着。风一阵刮过一阵,经过媚夏媛的时候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颛晟想回头嘱咐那女子快走一点,却看见她望着雨一脸忧色,似乎十分害怕淋到雨的模样。颛晟想到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必身体虚弱,便有些不忍,看了看这场雨还有下大的意思,于是四下张望了下,正巧看到不远处的朱美亭。
颛晟指了指那间红顶绿柱的亭子,芙婉明白他的意思是让她去里面躲雨,有些犹豫,但眼见雨点越来越大,就不由得点了点头。
两人困在亭子里,外面的雨果然大了起来。
芙婉始终低着头不敢看颛晟,颛晟手执着扇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跟这个丫鬟说什么。
后来颛晟想反正要困在这里一些时候,气氛又是这样的尴尬,不如开口问她点什么。
所以他明知故问地问:“看样子,你不是宫里人?是宫外来的?”
芙婉回答说:“我们是秘书丞尤清远府上来的。”
“哦——”颛晟说,“那想必是为了婚事而来。你和你们家大小姐一起来的?”
芙婉被吓了一跳,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个人问的是谁,他想必是把她当成姊的丫鬟了。心下有些怅然,但也不以为忤,就点了点头。
颛晟笑了笑,就问:“你们家大小姐人什么样?”
“姊”的称呼刚到嘴边,芙婉就慌忙改了口,“小姐她是姊妹里长得好看的那个,性情也好,四皇子娶了她也是有福气的。”
听着那女子认真的语气,似乎不是在虚夸,但是她说的前面的话颛晟却是不信,又想到她这也许是护主之心,便不再究问。
颛晟再也想不出与这个丫鬟说的话,看见外面的雨似乎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就站在亭边背对着芙婉,拿出怀中的玉笛开始呜呜吹奏起来。
芙婉听出颛晟吹奏的是《花间》一曲,因为他背对着她,她也不再那么拘谨了,便支起手臂静静地听着。
听着听着芙婉便渐渐有些入迷了,她觉得他吹奏得可真好。等颛晟吹完了,转过身时正看见芙婉痴痴犯迷糊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这个丫鬟挺有趣的,无心着说:“拿笛子单吹此曲总是有点单调,若有其他乐器附和就更有意韵了。”
“我,我会……”芙婉嗫嚅着说,后来又对一时兴起说出口的话感到有些后悔,便又摇了摇头自卑地说:“不过我弹得不好。”
“聊胜于无嘛。”颛晟鼓励她说。
芙婉看着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想了想,也就没有再推辞,坐在亭中间低眉触筝缓缓地弹奏起来。
噢……这音色真是比他想象的美妙多了,颛晟想。他这才得心重新好好打量眼前的这个丫鬟,她的身段不是修长苗条那种,有稍稍的福态。她的五官并不出众,但皮肤极好,配着弯弯的眉毛,给人一种安宁温婉的气质,若只以中姿论她倒也觉得顺眼。
她是蓉婉身边的丫鬟,那么以后也会跟着嫁进王府……颛晟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这场婚事也许不那么无聊了。
他再次举起笛子与芙婉一同吹奏起来,芙婉觉得他引着她的曲调使她比以往发挥得更好。
一曲终了,外面的雨也早停了下来,有断珠般的雨从亭子的屋檐下零零散散地滴落下来,外面已经是一片阳光明媚,鸟鸣欢叫。
芙婉看着这阳光,突然又变回了以往拘谨的样子,颛晟觉得她终究有些不寻常,就问:“你竟然会弹筝?”
芙婉掩饰着说:“小姐教我的,经常听小姐弹就会了。”
颛晟点了点头,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平静地说:“那我们走吧。”
颛晟带着芙婉来到通往寿安宫的小道,对她指明了方向,然后再无他话,折身从回怡景宫的路走。
反而是芙婉心里有点莫名的失望,不过又想到不太出众的自己,觉得那位公子的态度也很正常。但走着走着,又感觉有些不对劲,刚才自己只顾惊慌,却忘了在这后宫里的少年,唯有皇帝的儿子。那……他到底是哪位皇子呢?
颛晟与蓉婉成亲洞房之后,第二日便进宫向皇祖母与父皇请辞去安塞驻军。
他想起新婚妻子,总觉得她少了一点他内心隐隐期待的东西;但是他又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无牵无挂的也好。他也还记得那名让他稍有好感的侍女,但他想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
颛晟的请辞太后自然不许,但皇上却别有一番考虑,他觉得男儿家少些儿女情长、优柔寡断也好,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
皇上在案前执笔,将四皇子封为权禹王。他想起去年贞蓄落发时这个儿子的举措,禹疏而不堵,这个字正十分贴切。
颛晟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到安塞,路上艰辛自不必说,而军中上下看着这位远道而来的皇子,又是赞许又是怀疑,又是尊敬又是不屑。
赞许他的自苦,怀疑他的能力;尊敬他的身份,不屑他没有尺寸军功。
颛晟自知这些,他不卑也不亢,坚持每日作息训练与士兵无二,军队里的生活饮食与宫中地天之差,却从未有人听他抱怨过一句,凭着之前常常打猎练就的健壮筋骨硬是将前三个月挺了过来。
军中人爱打马球当比赛和消遣,颛晟有骑马的好底子,上手也快,待了半年就能与淡允尚手下一品副将王保义不相上下了。颛晟在军中也日益喜爱上了这项运动,他深知若能在马球上表现出色,自然会渐渐积累声望,于是时常找军帐几位副将虚心切磋。
四亲王的作为自然被上下士兵看在眼里,也被时任驻塞大将军的淡允尚和他的几位副将看在眼里。
直到有一天淡允尚看着颛晟在马球场上挥杆入球的意气风发,四下士兵为他一阵高呼时,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身边的副将说:“看来他是认真的。”
军中生活单调无聊,三三四四的粗犷汉子凑在一起免不了说些下流段子,这时往往颛晟也饶有兴趣地听着,但也不帮腔,时间长了军士们便很喜爱他这种态度,既是他们的人,但似乎与他们又有点不一样。
有的时候军中放短假,回不了家的军士就结伴去官妓楼作乐,颛晟偶尔也会让人找一两个干净秀气的姑娘,否则会叫人心生奇怪,不过好在他并不放纵,虽然孤身确实寂寞。
那天颛晟在军帐外坐着,看着眼前噼啪燃烧的篝火,耳边传来了附近军士喝酒粗笑的声音。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一轮寒月,心想这已经是他在军中度过的第二个元日了,相比这里的风高寒肃,此时宫中定是一派灯火通明、欢歌笑语的热闹场面。
这时淡允尚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与他一同看着眼前跳动着的火焰。
淡允尚出身武官世家,在军队中有极深的根基,况且他又曾近侍皇上左右,熟知父皇喜恶,所以颛晟平时多与他亲近与讨教。这两年淡允尚带着颛晟领兵多次阻挡回纥对西北边境的侵犯,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胜仗,让颛晟受益匪浅。
颛晟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沉着的中年男子的侧脸,好奇这军中最清心寡欲的,就是这位淡将军了。在军中从没有看见过他叫什么女人,但是他又听说在京都的府上他也纳了好几房妾室,真是有所反差,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是否也在想念家人。
淡允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就说:“听说四亲王的王妃是尤清远家的大女儿?”
颛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这么一句,但还是回答说:“是。”
“这是好事。” 淡允尚简短地说。
淡将军的意思是说这代表父皇倚重的意思是吗?颛晟心中苦笑,但毕竟,此倚重不是彼倚重。
淡允尚看着眼前这个年轻而有雄心的少年黯然不语,大致也了解他的一点心思,他叹了一口气,说:“四亲王若是灰心还嫌太早。世事难料,有时候看起来不是自己的东西,却会偏偏撞到自己的怀里。”
颛晟听着淡允尚的这番话,似乎不只空洞的安慰,更像是他自己的人生感悟。再看淡允尚,他神思迷离,仿佛陷入了一些回忆,“但有的时候回头一看,却惊觉它并不属于你或者你从未拥有过它。”
颛晟有些困惑,他觉得淡允尚的话说得玄之又玄,似乎在鼓励他,又似乎在劝他放弃。
淡允尚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说:“四亲王莫介怀,这前面的话才是对您说的,这后面的话是对臣下自己说的。”
颛晟陪着笑了笑,又想淡将军既然问到自己的家事,又值此节日,便也提了提:“淡将军家里有些什么人?”
淡允尚便笑了笑,回道:“臣家里有两个丫头。”
“哦——”颛晟一时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反倒是淡允尚继续说:“小丫头长得好看。”
“哦,女孩随父,那肯定长得像淡将军你了。” 颛晟轻笑说。
淡允尚摇了摇头,神色略有迷茫,“她长得像她娘,哦,也有点像臣。”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臣觉得。”
颛晟觉得淡允尚说这话似乎有着心事,但却不是他方便过问的了。他拿过旁边的水囊,对淡允尚说:“淡将军曾郑重告诫我说军中大将不可饮酒,但值此佳节,我愿与将军以水代酒,邀月共饮三杯,愿月照京都,共享安康。”
之后颛晟又在军中待了一年,次年收到宫里来的诏书,让他起身回京。原因无他,六皇子颛宿将行冠礼,皇上召集各地亲王宗室共聚,这样的场面已不单是“隆重”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颛晟告别淡允尚,花了一个多月的行程再回京师,看着京都街上熙熙攘攘,与西塞边境人烟冷清完全是两样世界,自然是一阵感慨。
看着春日里京城杨花飘漫,时隔多年再次回京,颛晟生出一丝飘渺恍惚之感。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颛晟这几年在外面真的是吃了不少苦,但就是军中的这几年历练,将他性格中本就有的隐忍和坚毅锻造得更加纯熟,而将他少年特有的浮躁与冲动打磨得干干净净。
颛晟回到京城就被匆匆叫进宫去,皇上正在勤政殿等着他,等看到他时一脸的欣喜之色,又特意赐了座,问起他边境近况,沉思着连连点头。
皇上走下拍了拍颛晟的肩膀,说:“皇儿在军中的表现朕已听说了,朕深感欣慰。唔,你想必在军中吃了不少苦,不过看起来又健壮了不少。朕听说你打马球技艺高超,马房里有一匹伊犁枣骝驹,是朕之所爱,今日赏赐给皇儿,改日也可在球场一展身手。”
颛晟做出诚惶诚恐又感激涕零的样子,叩谢圣恩。
待颛晟出了勤政殿后,又来到怡景宫,瑾德妃早就心急地等在门口,看见儿子回来,迎上去抱住他喜极而泣。
颛晟就忙着宽慰母妃,瑾德妃收了收情绪,上下打量颛晟一番,便说:“我儿真是出息了,现在已经是成熟的大人模样。前几天皇上来过了,说我养孩子,对了一半错了一半,大致上是功过相抵。”
仅仅是这样就令母妃分外欣喜了,颛晟有些心疼和伤感。之后母子俩又好好说了一番话,瑾德妃又特意留了颛晟用午膳,等颛晟出来已经是下午时分。本来还想再去竹青庵看看姊,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多年战场来往,身上难免有血污之光,怕唐突了她,便暂时作罢,等沐浴斋戒后再将西域得到的几本真迹佛经送给她也不迟。
就这样出了宫坐轿回到自己的权禹王府,府上的人和物都是颛晟所不熟悉的,想想自己也就在这待了几天而已。等蓉婉见到自己的夫君突然出现在面前,也是一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反应,又想到自己没有准备好接风洗尘,一时间涨红了脸。
颛晟看到蓉婉如此神情,心想这事自己办得不周全。她虽知道自己要回来,但他进宫时就该派人到府上告知一声,他却一时忽略了这个新婚妻子的存在。
这样想着就不自觉温柔许多,拉过她的手说:“我听说这几年府上多亏你打理,井井有条的,真是辛苦你了。”
蓉婉感受着丈夫的温存,又是高兴又是委屈,说着:“王爷这是说哪的话,这是臣妾的分内之事。”
颛晟点了点头,心想夫妻间相处到如此便好。
之后蓉婉又关心地问起颛晟边境的起居生活,说着说着就想道:“今日臣妾妹妹也过来看望臣妾,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个时候还不回来。”
总不会是迷路了吧?颛晟突然觉得好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闪过这个想法。
“那么你就留她吃晚饭罢,你们姊妹好好说话,我去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这个闲还是该避的,颛晟想。
颛晟出了屋子,在往书房去的路上拐过一个回廊,就看见迎面有一名女子走来。
两人同时一怔。
颛晟认出她是那年陪蓉婉进宫的丫鬟,这几年她似乎长开了些,虽然相貌依旧算不上出众,但温婉的样子一如往昔。
他这次回来,也正想什么时候向蓉婉问问她的事,没想到就这样正巧出现在他面前。
这么多年,他早就具备了大丈夫稳操大局从容不迫的气度,对女人亦是如此。
所以颛晟走上前,握住芙婉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向你们家小姐讨你。”
上次分别芙婉回去一直在想,那个跟她在一起的人到底是哪位皇子。但她也知道多想无益,他束发以冠,肯定不会是六皇子,那么无论是谁对她来讲都是不能相干的人。
可即便这样想着,少女的心事就如同那指间流过的水,怎么攥也攥不住。
后来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他,可是那一次他带着她到亭子里避雨,将她送回寿安宫的事她一直记得,有时候自己一个人静下来那些片段就不自觉地回映在脑中,她知道自己这是有心事了。
谁想到再次见面已经是三年以后,而且还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权禹王府。他竟然是姊的丈夫,四皇子权禹王,没有比这更糟的结果。
当他握着她的手,说要讨她的时候,芙婉第一个反应是意外,自卑的她没想到颛晟对她也有一点心意,但随后心里就变得酸酸涨涨的,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苦涩。
早知道就不该哎哎的那两声叫他了。
颛晟还在等待她的回答,芙婉低下头去,泪珠滚滚而流,她羞愧得仿佛是做错事的孩子,哽咽着说:“我,我叫芙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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