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的雪

第21章


  艾芙在莫莫看不见的这头轻笑摇头:“你忙你的吧,不搅你了,大忙人!对了,你的MCAT如何了?”
  有些情愫却是转移话题也带不走的。
  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记得林查的一切,也可能是与任何时候一样清晰地记得——说法不同而已。她了解林查的爱好,她喜欢林查的性格,她熟悉林查习惯的品味,她爱上这一切,然后用这一切去要求现在其他任何相接近的男生。
  于是艾德终于放弃,他表情颓唐:“艾,我记得林查的,我记得他的很多东西。所以——”
  他没有说下去,他已然出局——或者根本没在局内过。
  他一笑而过,他终究是爽朗的。
  艾芙却不是这样子的人,但艾德也终究不是林查。
  课上老师讲起微生物与植物的共生模式,末了提到一些共生植物。丝丝细藤包围着硬朗树干,因为养料或者是代谢物的关系,竟然彼此无法分离。少了A,B便枯萎;离了B,A便消亡。这在彼此是一种契约,不离不弃。终此一生,两种植物互相依赖,然而,只要一种灭亡,另一种也将不复存在。这是一种多么虚弱多么艰难的存在,却又显得那么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人类却不是如此。人类,没有谁离开了谁,是活不下去的。过于高等或者说独立,也可以是一种另类的悲哀么。
  艾芙意识到自己的出神时,已然任思路游荡到了哲学的边界。
  回到住所,她突然很怕能把她与过去联系在一起的MSN,终于没有打开电脑。一学期的课业快要结束,大小考试纷至沓来,课业论文排满了日程表,实验室的工作又到了瓶颈,不得不大量查阅资料。一切都如此繁忙,却让艾芙感到一种欣欣向荣的充实。实验室的一切似乎重新鲜活起来,艾德的彬彬有礼与罗德老爷子的偶尔古怪,也并非难以忍受——甚至,还有些乐趣在其中呢。实验是差不多的实验,仪器仍是那几个牌子的仪器,实验室的大小也差不多,但不知为何,感觉就是不同了。或许是了解失去才会有所珍惜,艾芙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
  在实验室组会上,她的发言逐渐变多,再不是在国内时那冷眼旁观自恃清高的小孩心性了。或许是同学师兄师姐们热情而勤奋,乐于分享讨论,又或许是师长犀利敏锐富于思想。
  最最不同的,该是艾芙自己的心理产生了变化。
  若不自己成长,便是被迫成长;艾芙兼而有之。珍惜的感情来得不够早,却足够感受——啊,其实环境是一个方面,若是心理没有变化,在王宫里便也仍是乞丐!
  学术会议从一种无聊集会便成了一个充满机遇挑战的会场。艾芙发现,斯德哥尔摩作为首都有个无法比拟的好处——各类高水平学术会议频繁多样。喜欢的人自然会如鱼得水。一来二去,搞得罗德教授大为讶异:“女士,再这么下去,这个实验室要不能运作了。”
  “什么?”艾芙无辜地拿着会议报销单,眨眨黑白分明的东方眼睛。
  “我所有的钱都用来支持你参加会议了!”罗德说着,咧开嘴挤挤一边眼睛,对着禁烟标志喷出一口烟圈,接着说,“不过,签还是要签的,拿来吧。”
  艾芙忍住笑意,故意拉长脸递过单子。
  罗德抬眼看她,用一种稍许委屈的音调说:“哎呀女士,我这不是给你签了嘛!”
  艾芙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喷出来。
  她开始时没发现,这位老人是个乐观开朗偶尔搞怪爱开玩笑的人;后来想想就理解了——什么样的老师,会那样去面试一名学生呢?
  也就是如此特立独行的人才会吧。
  这样一个人,让艾芙有大笑的力量,有继续下去的希望。
  临近期末,艾芙渐渐不大有时间料理实验室的事务,也不大有时间参加会议,忙碌间,大半个礼拜没有见到罗德教授。这不是稀奇事,罗德教授经常公务繁忙出差满世界飞。但是,这次有些不同。
  不到一个礼拜没见,实验室里突然有些异常的安静。艾芙满脸疑问地瞅瞅艾德,艾德挑眉,答道:“罗德夫人病情加重,教授这几天都请假了。”
  “什么病?”
  “阿尔兹海默氏病,前几天中风了。”
  艾芙的心脏猛地一痛。
  阿尔兹海默氏病……那是一种绝望的进行性疾病,俗称老年痴呆症。
  那个大笑坚强的罗德教授,桌前妻子的照片像框总是锃亮。
  六.蓝色(5)
  [为了忘却的纪念。]
  厚重的雪被覆盖着花园。院子前的小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现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路。
  纯白的雪反射着清爽的阳光,自然而美丽。
  罗德教授给艾芙开门时,却是带着笑容的。
  “我太太没事了,谢谢关心,”说着他嘴角弯起的弧度加大,“幸好及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感谢上帝。”他虔诚地在胸口划十字。
  “呃,”艾芙没由来地舌头打结,“我知道我很唐突——”跟在教授后面像是个小跟屁虫,艾芙突然希望自己缩得更小些。
  “啊?哦,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罗德颇为理解地发出爽朗的大笑,“我不像某些人,会冷漠到拒绝别人的关心。”
  某些人? 艾芙突然有些许脸红。
  天气晴朗,罗德夫人坐在花园的石桌边,手里有一盒开了封的巧克力,脸上挂着安静而好奇的笑容,友好地看着艾芙。
  “您好。”艾芙一手捏着礼物,有些不知所措。
  “您好,”夫人显出些困惑,“抱歉我不记得你了。”
  “呃,”艾芙愣了下,忙不迭递上礼物,“这个送给您。”
  夫人接过,手指摩挲了一下蝴蝶结的搭扣,笑容里带上些纯真的快乐:“巧克力呀?谢谢。”
  罗德教授爱怜地抚了抚她被风吹起的额发:“外面冷,进屋去吧。巧克力不可以吃太多哦,会生蛀牙。”
  夫人眯起眼,乖巧得如同小女孩:“好。”走了两步又回头:“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期待与担忧的神色那么清澈,艾芙一怔,鼻尖竟有些止不住地酸涩。
  “就一小会儿,”罗德教授的声音温软,“快去吧,甜心。”
  本是艾芙一直不待见的“肉麻”,不知何故此情此景听得却是分外的窝心,纯美得如同北欧冰原上不掺杂一丝杂质的溪水。
  曾有人说,最美不过夕阳红。白头偕老对太多的人来说是美丽的梦想,现实对太多的人来说是残酷的真实。
  望着夫人的背影,艾芙的眼神萧然忧伤。
  她想问的,都不必再问。罗德教授索诠释的一切,清晰明了。
  教授像是知道她的心思,咧开嘴,说:“我们外面走一会儿?不介意我抽根烟吧,你知道,呃,我太太反对我抽烟。”
  艾芙微微一愣。
  见她没有反应,罗德教授挤挤眼:“所以待会你可别告诉她噢。”
  艾芙忍不住甭出一丝笑。
  “有时候我想,”吹了口烟圈的罗德教授悠然道,声音里有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的忧伤,“AD……对于我们来说,既是灾难,也是上帝給予的礼物。我们因此更加善待彼此,心贴得更近。虽然她在逐渐遗忘,但在她遗忘我之前,我想,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年轻时没做到的美好,吵过的嘴,现在补回来,现在道歉,也还不晚。”
  “教授和夫人……年轻时也吵嘴?”
  “那当然。”罗德教授的声音里有些怀念,“那时候我忙,整天心系诺贝尔奖。我也不爱表现出对太太的好,觉得太矫情。像你们这些小子一个样。哈哈。”
  “教授的意思是,我们就只知道这个啦?”艾芙微微不服气。
  “哦?”罗德教授吹口烟,令人极其无语地答道,“我不跟你争,女士,我争不过你。”
  艾芙眼底的不以为然被罗德尽收眼底。
  罗德抬头看看天,指引艾芙在他颇大的花园里转悠。“我太太爱花,如果心情不好或要我改正什么毛病,就会在院子里加上或去掉几种花,让我去猜测其中的意思。那时我常常清晨在花园里苦思冥想,也算是必修功课。”
  顿了顿,罗德教授带头走过花园小路最狭窄的一段,接着说:“我觉得太太的心思很难猜测。因为人终究是两个人,猜心这种事大概是恋人不能避免的麻烦吧。但是,现在她把这些忘了。情感思绪都明了,不再疲累,但这时也会怀念以往。”
  “人生的每一阶段,”艾芙思索着说,“意义都非同寻常?”
  “是啊。所以,现在,才要更珍惜时光嘛。”
  之后罗德教授再没说过类似的话,但重要的语言,说一遍就足以让人刻骨铭心。
  罗德教授尽心尽力地围绕着思维像是小了几十岁的太太转悠,温和深情得毫不掩饰。
  回去之后,艾芙常常想,年轻人有时在所作所为上,远远比不上老年人呢。
  因为拥有过,因为失去过,所以格外珍视。然而罗德教授真正的智慧在于,举一反三,而不是一错再错——像他口中的“小子”们那样。“小子”们自大地去同情老人,却没想到真正需要同情的,其实或许是他们自己。
  六.蓝色(6)
  [可否停止这场假面舞会。]
  圣诞节假如期而至。不论人是否忙碌,日子总是越过越快。
  艾芙并不想回家;逃离半年,就腻腻地回去,怎么看都不像她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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