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纪

第10章


    她没有去想该怎么办,想也想不出。隔着轻薄的帐子和浓密的夜,他的脸,看上去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个倒影,优美而沉静,似乎很难跟刚才外面念白的声音联系起来。
    “找到了吗?”那人是在问她,又是那种冷而平的声音。
    她不敢回答。
    过了很久——抑或是一会儿,伸进来一只苍白冷硬的手,把床帷扯了下来。于是他就完全地呈现在她眼前,抑或是她,完全暴露于他的眼底。
    她仰起脸看他,觉得很奇怪。这个人的全身,从脸庞,到身体,到手臂,全散发着成熟得近乎邪魅的优美,可是一双眼睛却清澈空茫,因为不含有任何可疑的阴影而显得异常瑰丽——他怎么可能有这样一双眼睛!
    他手里举着的是一盏罩红纱的六角宫灯,难怪总有暖红的光晃来晃去。“我问你找到了没有?”波澜不惊地,他重又问了一遍。
    她木然地把手中的檀木匣子递向他。
    他顺手抛在一边:“空的。我早就看过了。”
    她被挫败感深深地击中了。原来一切都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掌握之中。她觉得无力,坐倒在床上。太后的旧床,很是柔软宜人。被砍死在这张床上,也不算亏了吧。
    “你就是中午逃跑了的那个——冬太妃手下的宫女?对吧?”“是的。”
    “叫什么名字?”“文斓。”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竟然有一种很莫名的不适应。
    “嗯,文斓,那么你来告诉我——”他点点头,“冬太妃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插手此事的?”“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他猛地挑起长眉,便显得格外慑人。“我真的不清楚。”文斓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危机,翻身起来,跪在床头,连连向青王海若叩首,“只是到前几日,太妃才忽然告诉我,要我潜入长闲宫,跟太后接触,设法盗出……”说到此处她忽然语塞。
    “盗出什么?”她不肯说出。他的手再次滑了过来,停在她的下颌上,卡住:“盗什么?”她浑身颤抖,因为他的手指冷厉,几乎没有人的温度。“盗取……先王遗诏。”
    “呵呵……”他笑了起来,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先王遗诏啊,还是先王遗诏啊……果然,这个天大秘密,到最后人人都知道了!”她恐惧着,拼命压低了自己渺小的头颅。
    他重又拾起那只檀木夔纹匣子,打开又合上,不停地把玩着,一边又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也别白费力气了。这长闲宫,我早都翻了个遍儿,连遗诏的影子都没有。”错愕。她以为先王遗诏已经被他捷足先登拿走了,听这话——莫非,连他也没有找到?
    “会上哪儿去呢?难道已经被太后毁了,她才不会吧。这东西多重要啊。谁拿到它,谁就能毁了我。或者说……早就已经落到了自家的手里?可为什么白家那边,现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他喃喃自语着,“其实拿到了又怎样,一个死都死掉了的人,说过一句朱宣该当青王,朱宣就一定该当青王么?”说的也是啊,为什么非要抢这个东西。她也想着。
    忽然他语气一转:“只是这冬太妃实在可恨!”她又是一惊。“我一向以为她是个好人,不会掺和这些事情。还打算等太后死了,请她出来主持后宫。没想到啊,她比谁都阴。”她惊慌极了,心知这回再无幸免之理,恨不得能将自己缩成一个点,然后钻入床缝里头去。
    她不敢看海若的脸,那一定是涂满了狠毒的杀意。他修长有力的拇指轻扣上她的咽喉,狠狠扼了下去。她渐渐喘不过气。呼吸的滞涩和死亡的悲哀,两者同时令她窒息。心知不能挣扎,她本能地仰起了头,迎面对着死亡——那个隆重的礼物!
    忽然,他松手了。他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凑近了仔细端详,甚至抓过灯笼,对着她的脸庞照来照去。她完全不明所以,只是大口大口喘着气。“睁开眼睛。”这是他的命令,于是她睁开,与他对视。他的眼睛依然清空无物,但情绪似乎变化了。
    “你到底是谁?”他又问。“……文……斓。”她还是那么回答。他猛然吸了一口气,似是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的冲动。
    他们彼此的眼睛,相隔不过一掌的距离。他那张本来有些冷漠阴狠的脸上,忽然燃起了一种别样的色彩,在红灯笼光芒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迷人。文斓十三岁入宫之后,从未接近过男人。但此刻她本能地明白,洋溢在两人之间是怎样一种暧昧的意味。她的心竟然狂乱地跳动起来。
    “你不是她……”他喃喃自语着,“只是有些像而已。”听见这句话,她忽然觉得十分失落。但是他立时又说:“从此以后,你是我的人。”她茫然地点点头,不知这是否又算是一次绝处逢生。
    “躺下。”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得出奇,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此刻她的头脑已经空了。在太后遗留下的华美卧床上,她仰面躺下,如初生的羔羊一般洁白而顺从。
    有什么东西在枕后,冰凉地贴着她的脖子。她想起来,那是小哥哥留下的银坠。他是杀死了我全家的人,她忽然想起来。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瞬间淹没在滚滚波涛之中。
    灯笼里的蜡烛,像是要燃尽了。红焰猛烈地跳动了,几次,溅出星星花火,倏忽熄灭,抛下一片沉暗无边的黑夜。
    7
    露水浸湿了朱雀大道的青石板,马蹄敲打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赶车人催着马儿快快行走。最好在天亮之前能够到达首辅宅第,以免被人看见。然后,就可以跟着出城的第一群人离开这个阴云笼罩的国都。
    刚才,小棂下车之后,朝冬太妃磕了三个响头,谢她带自己一起逃出生天。太妃将一对翡翠耳环给了她。主仆二人也未来得及慢慢话别,眼见巡城的人过来,只得匆匆散了。
    “叶子?”冬太妃听见这个称呼,愣了一下。只见卢隐脸上,是温和得近乎天真的笑容。于是她恍然记起,她的名字是涟贝叶,是青夔大富商涟源的小女儿。叶子是她做女孩儿家时候的小名,长久以来都没有人这么呼唤过她了。就好像青翠欲滴的一片草叶,飘落到一湾湖水之中,泛起微笑般的重重涟漪。他握住她的手,并把指尖放在自己的唇上。
    “我们等了多少年了?”
    她低头数了数:“二十八年吧。”
    “天啊……二十八年。我见过很多人,他们甚至没有二十八年的寿命。”他叹了一声,“我总算是活下来还等到了,上天待我不薄。”
    “什么话啊,”她说,“就好像你差点儿活不下来似的。”
    “是啊,是啊,”他笑着说,“我会活得很好。我们一起回南方去。”
    她偷偷看他一眼,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就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忽然发现了好大一块麦芽糖似的。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到首辅门口了?”她忽然惊觉。他撩起帘子看了看:“是首辅家没错儿。静悄悄的,看来一切还都安好。”
    “嗯……”她整了整衣衫,“把那东西给我吧。”他翻开随身的药箱,从夹层里面抽出了一个青色纸卷。这正是今天早上,他给春太后诊脉时,太后偷偷交给他,计他在药箱里夹带出来,交给冬太妃的。
    早在太后卧病之初,就被青王海若软禁。自家的亲眷和命妇们虽可以往来探视,无不是在密切监视之下。外传的书函也是要给青王过目的。唯一能够与太后接近的人,就是同样被软禁宫中的太医卢隐。所以,春太后差不多是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太医卢隐却是冬太妃的心腹。所以,冬太妃虽然几乎不曾去长闲宫探望过春太后,两人之间却一直保持联络。卢隐用药箱带出了一封封信件,从互通款曲,到密谋商议,到设定计划,最后终于把太后视若生命的先王遗诏带了出来。
    而冬太妃安排文斓人长闲宫,却只是声东击西,掩人耳目,顺便捎带着传递消息。这一点,连文斓自己都不知道,她以为太妃真的需要她去寻找遗诏。春太后虽然死了。但遗诏终于成功地逃出了青王海若的手掌心,此时,只要将它交给白首辅,冬太妃就算大功告成了。
    卢隐把那小纸卷晃了晃,却笼入了自己袖子里面:“还是我进去给他们吧,你好歹也是一个太妃……亲自出面恐怕不太好。”她笑了笑,应允他的体贴。“哎,”他一面爬下车去,一面叹着气,“把这个烦恼物事扔给首辅大人以后,我们就自由了。”
    “等等!”她忽然叫住了他。“怎么?”他又不明白了。她眨了眨眼睛:“拿过来,我想先看一眼。”
    “这么好奇。”他依言递给了她,却说,“不好吧。这个是蜡封的,拆开之后,首辅会知道。”她白了他一眼:“知道又怎么样,我是太妃我不能看么?再说了,她妹妹是把这个给了我,可没说一定要我转交给他。别说拆开看看了,我就是不给他,给了青王,或者扔到青水里面去喂鱼——那也由得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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