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纪

第11章


“好好,你别说了,快看。”他拿她无法。
    说话间,她已经用指甲刮开了封蜡,展开纸卷,就着马灯的一点儿微光,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
    卢隐悄悄地注视着她。因为宫中生活清闲,保养极好,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但其实冬太妃已经年过四十。奇怪的是,她一方面像每一个世家贵妇一样矜持而深沉,一方面却在他面前时不时流露出小女孩的脾气——谑笑、好奇、任性、冲动,简直样样不缺,一点儿不随年岁的增长而改变。他留意到她鬓边,竟然有了一根白发,于是伸手想替她拔去。
    这时他忽然发现,她脸色变了。她盯着那张小小的兰草纹青笺,方才那一脸温存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信上的字并不算太多,她却看了又看,仿佛难以置信,把一对蛾眉越收越紧,最后长叹了一声,不说话。
    卢隐心道不妙,把那张纸从她手里轻抽了过来,快速读了一遍,不觉惊呼:“怎么会是这样?”冬太妃缓缓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后她一直攥着这个遗诏,不肯给他的兄弟,却偏偏要留给我。”
    卢隐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冬太妃道,“这样看来,太后跟她的兄弟,可算是两条心了。本来,自首辅和我们所有的人都以为,遗诏上必然是传位给巫姑的那个私生子。这也是自首辅一直期待和准备着的。谁想到先王的思路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果先王指定的这个人即位,不符合白首辅的利益,自首辅肯定不答应。春太后定然早就知道遗诏的内容,她若是向着她娘家,就会毁了这文书,或者让自首辅直接拿到这个东西。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心里……其实还是向着先王的啊。也许她选择在天罗花下死去,就是暗示我,要尊重先王的意愿……”
    “暗示你?”“是的,情形很明了了。”冬太妃说,“这个遗诏,太后不是传给自首辅的,而是托付给了我。”
    “怎么……”卢隐听着她那郑重得近乎冷酷的语气,觉得有些害怕,“难道你不打算把这个交给首辅了?”“当然不能给他了!”
    “那你怎么办,自己拿着?”“嗯……自己拿着,”她说,“拿去送给遗诏上的那个人。”
    卢隐的脸白了。
    “太后把这个给了我,也就是因为只有我能做到,”她缓缓地说,“那个人的身份和行踪可谓高邈,寻常人别想请得到。”
    “你能?”她笑笑:“我也就是机缘巧合,和那人有过一面之交,还成了朋友。不然,这郢都城中,怕是再没有一个人能去得了的。”
    卢隐觉得有些虚脱,又问了一遍:“那么说,你真的打算去找那人了?”“当然啦!怎么?”她忽然觉察到他神色有异。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可是那边太远了,这一去要走上半年吧……”“也许还不止……你到底想说什么?”她觉得他不对劲了。
    “我不能陪你去,”他说,“我已经老了,有严重的关节病,那边的沼泽,会要了我的性命。”“对不起,我不知道。”她默然,良久道,“那么,你等我回来?”他不说话,摇了摇头。
    她惊呆了,她没有想到他会摇头。他说他不愿再等了——怎么会?她忽然间很想质问,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这个男人,已经为她等了二十八年了。她没有资格要求更多。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他慢吞吞地说,“从我十八,你十四岁的那个时候起,每一次,我说要你跟我走,你都拒绝我。拒绝又不拒绝彻底,一拖再拖,总是要我等着,等着……我要娶你,你说你不够喜欢我。你进宫了,我做太医等着你。一年年看着你变老,我自己也变老。先王驾崩了,你还是要我等,太后死了,你仍然不愿走,现在终于出来了,没事了,可你还是要我继续等下去……你去那边送信,卷入这些纠纷,便不会有一个尽头,也许你会因此而送命!而我,我到底哪一天才能等到你?”
    她依旧沉默,把遗诏收在手里,轻轻地抚摸着。过了良久,方道:“不管是死,还是跟你分离,我都不愿意。但是送这个东西……是我必须要做的。你真的不能谅解?”“可以谅解,”他急促地说,“你抛下我多少次,我都可以谅解……也只能谅解。”
    她明白了,原本漂浮的心,忽然沉到了冰冷的水底。“这就是你要说的吗?”“也许我们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再见吧。”他叹了一声,跳下马车,径直走开。
    冬太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大喊一声:“卢隐,你听我说!”“别再说了。”“不行!你一定要听我说!”她拼命咬着嘴唇,克制自己越来越激动的情绪,“如果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哪怕你不听,我也要告诉你——”
    他终于转过身,在十步之外,远远地看着她。像是害怕着彼此,没有再敢走近。
    “其实,你并不了解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我也不了解你。我知道没有那个资格,但我真的嫉妒云涓,她做了你的弟子,可以一直看见你,听你说话,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们……我们总是分开,浪费了所有的机会。”她停了停,深吸一口气,“十四岁那年,我因为吃醋,跟你赌气,本来该我姐姐进宫的,我非要闹着自己去,好让你看见我多风光。其实进宫的第一天,我就后悔了。我那时疯狂地想过死,想过要逃出宫去跟你私奔……后来,你成为了太医入宫见我,我还是很骄傲地不理你。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可是那时候……我恨不得自己天天生病,哪怕病死了都好……”
    “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他淡淡道“其实,县明白的。”
    “我知道你明白!但这些话,以前我从不敢亲口对你说出。”她说,“我是,那么懦弱、空虚,宁可在幻想中荒废一生,也不敢真正地去做什么。我整天躲在宫里,用下棋打发了整整二十八个春夏秋冬,竟然成为青夔第一高手,可这有什么意义?有谁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下棋!
    “你们都在保护我,我欠父母、欠你、欠先王还有春太后……假如我现在扔下这先王的诏书,跟你去了南方,我这一生就算是欠到底了,我会一直责备自己浪费了最后一次做事情的机会。为了你,我已经深重地后悔过一次,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知道吗,我这一整天都在想象着,太后骑着马,从宫里飞奔出来,天罗花在她身边飞舞……我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如此英姿飒爽一回!非得有如此一回,我才不至于作为一个冬日的暗影而终老一生!”
    注意到他没有反应,她终于停了下来。他茫然地看着她,这样的她是如此陌生,不再天真,不再婉转,却赤裸裸地表达着令人恐惧的热望。此时天色微明,东方的城垛上,亮出了一抹淡紫色的微光。道旁的陌桐树上,三五成群的天青鹊不知何时开始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于是叹了一声:“对不起,你大概都不明白?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可能我太自私,又不够爱你。”这个时候,行人慢慢多了起来,再过半个时辰,早朝的大臣们也会陆续出现在朱雀大道上。她得赶快离开,不能让人看见。
    “我是不明白,”他终于开口了,“你总是自顾自地说话,把我搞得晕晕乎乎。”“对不起,”她木然道,“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他看着她,认真地说,“你说的这些,我也会努力去想明白的。只是,我不能改变你的心意,也没办法再陪着你了。”她低下头,不再去看他。
    “我把这件事情交给上天。假如上天让我们还有机会再遇见,我也心存感激。你去吧,愿你一路顺风,找到那个人,给青夔带回安宁。”
    “好的,你也保重。”
    “保重。”这一次他终于彻底转身。她盯着他的背影,似乎决心要把这一幕永远记在心里面。他挎着一个沉沉的药箱,微驼了背,拖拉着步子,缓慢走入清晨的薄暮中,消逝不见。
    “别再后悔,别……”她死死地捏着缰绳,直到白皙的手心变成一片酱紫。这时候她听见朱雀大街的南头城楼上,传来一声声悠远的晨钟。新的一日开始了,郢都的南城门轰然洞开。车夫催动了马匹,朝着城门飞驰而去,像一只匆匆逃逸的野鹿。
    因为熬夜而憔悴不堪的冬太妃,一路上有些昏昏沉沉。直到穿过城门的时候,才清醒了一下。她挑开一角布帘,希望最后看一眼这个哀伤而危险的都城。这时候她似乎看见一个奇异的黑衣人影,从她的车旁掠过,动作轻捷犹如鬼魅。
    当他的脸划过她眼前时,她想起了这个人是一位不大不小的朝官。“这时候,这个诡异的中州人出城,不知道代表着那一方的势力呢。”然则她实在太疲倦,没有兴趣仔细想,于是瞬间就将他忘在脑后。
    灰铁一般的郢都城墙,在身后退却,这时候,城外的青草原出现在她眼前。她又一次看见了碧草长天,还有滚滚青水天上来。如天风海涛,如云卷云舒,奔涌不息,一如她自己此刻婉转哀伤而又激荡振奋的心情。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