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纪

第13章


却发现因孤寂而不断行走的旅人,会在行走中陷入更为深刻的孤寂,直至万劫不复。
    并非高塔或者城池禁锢了她们。天地之间,无不是牢笼。其中最顽固的牢笼,是自己。
    她陡然立足。似空气冻住,有力量在悄然凝集,时间霎时停止。她谨慎立足,不再往前走:这路不是真实的道路,城不是真实的城市。对方在瞬间做出了巨大的幻阵。她迅速入定。那虚假的房舍牌楼石阶窗台,后面是连绵无尽的黑暗。她竭力探视,却触不到这幻阵的边境。
    一只白皙的手慢慢拨开夜的暗纹,像是揭开幕布的一角,三角的一团光晕渐渐扩大,中心露出一个??暗影。“采小姐,我是崔迤。”
    她蓦然想起好几年前,郢都大学士府前某个手足无措、汗流满面的布衣青年。但那个青年的面庞是如此模糊,以至于她根本无法跟眼前这张脸相对照。“崔迤,”她警惕道,“你学会了幻术?”
    来人露出了伤感的微笑:“我想这是与你对话的唯一方式。不然你不会搭理一个平庸的中州文人吧。”“你的腿……”
    “摔伤了。”来人缓缓朝她走近,一瘸一拐,“为了追踪你,好几次从山路上滚下来。”她沉默了一下,忽然跳开:“追踪?你是来抓我的吧。”虽然有所预料,但被昔年故人追索,将反目成仇,毕竟是一件不太痛快的事情。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春太后非常想你,”来人急忙说,“她决不会为难你的。”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有所思忆,“春太后”三个字令她停住了脚步。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想念她么?“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她断然拒绝。
    “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我总要试一试。”说话之间,他忽然分成了无数个人形,“哗啦”一声散开,围在她四周排成阵势。她立时也分成了无数幻影,四面八方地冲向对手。幻影与幻影之间厮斗起来,她静静地立在圆阵中心,仔细分辨哪一个才是对手的真身。
    忽然她一跃而起,光一样地扑向其中的一人,用小刀抵住了他的咽喉。果然,所有的幻影全都消失了。“我跟你没有仇,不要再追我。”她低声说,“不然我不客气了。”他微微一笑,脸上忽然僵住。她一见,心道不好。
    那人忽然不见了,小刀上飞下一片发黄的纸符。这崔迤的法术,超过她的判断。就在这时,巡夜的士兵似乎过来了。于是她猛然跃到高处,念了一声破字诀,对方设下的结界便立时消弭,她沿着院墙顶上逃走。
    她已经被发现了,街面上几个全副武装的人跟在围墙下骑马追赶。与官兵动手非她所愿,实在甚是头疼。这时候围墙到了尽头,她摸出火流星,打算处理掉这几个人。就在这时,她听见围墙里面有人在叫:“这里这里。”
    她心中一动,未及细想便一跃而下。有人一把拉住她的手,拖着她就跑。那人脚步轻灵,他们似在一个无人居住的深宅大院中穿来穿去,可以听见外面那些官兵砸开了门冲进来搜索。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来到一个地道口,那人示意她下去。她有些犹豫。
    “快点儿,别担心。”这是个女人的声音。于是她们一起下去。地道里散发了一股霉味,似乎很多年无人涉足。那女人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带着她从另一处出来。这一处宁谧的小巷,看起来相当普通。果然,再也听不见追兵的声音,彻底甩开了。
    “谢谢你。”她说。她的向导回过头冲她开心地笑。“阿染?”她立时认出来,这就是下午那个卖笑女。只是,真的是那个女人吗?换下了那一脸艳丽的廉价脂粉,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夜行侠客。
    “我猜想……你是个巫师?”“当然,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她静默了一会儿,“为何帮我?不会只是为了馒头吧?”
    阿染道:“我想请你跟我走,跟着我们你会安全很多。”“你们。”她笑了一下,“你们是谁,莫非是修罗道的人?”阿染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修罗道”这三个字,令她本来有些迷茫的眼中闪过一丝圣洁和庄严。
    阿染补充道:“而且,你是个好人,我们需要你。”
    我们需要你——婵娟不得不承认,她被这句话感动了。
    漫天密云缠绕,间或有细碎的星光从云层间漏出,转瞬即逝,如上天窥伺人间时不屑一顾的眼。青水在夜的沉默中暗涌、呻吟。风从河上来,带着水草的成腥湿气。这时站在岸边,透过茫茫夜色,可见水上间或出现一些船的黑影,沿着水流慢慢滑动,有如苍老而沉默的兽。船头则是兽的利爪,破开黝黑光亮的水面,翻出下面苍白的肌肉来,在夜色中分外触目。
    “那是苦力船,”阿染道,“每晚都会有五六只从这里开走,每艘船上,都会有二三十个被罚做苦工的冰族人。船直接开到建设中的新都——也就是非城。这样的情形,大概持续了有半年了。”
    “那么在非城,岂不是已经聚集了几万冰奴?”
    “也没有那么多。非城的苦力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好多人活不过三个月,就累死了。”阿染道,“而且,其实就算不到非城,水路上都会死去大概三分之一的人。这些船都是从沿岸征来的私人船只,很多相当破旧,三天两头就会有船沉没——就算最后在非城上岸,也不是个个都活得下来。冰族人都被粗链子锁了,关在不见天日的船舱里面,天气一热,常常闹起疫病来。别说老人和孩子,就连大人也未必撑得下来。”
    “他们连老人和孩子也……”
    “一个都不放过。”
    “你不是冰族人吧?”婵娟问道。
    “不是。冰族人或者长得像冰族人的,白天根本不敢在城中露面。虽然你看这云中城空荡荡的,差不多是死城,但是青王的巡逻队还是查得很紧,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过一个。我丈夫是冰族人,死在苦力船上。所以我加入了修罗道,替他们抛头露面收集消息。”
    河边的坡地上有一片破烂的棚屋。这都是早年间船上穷苦水手们留下的。因为住不起城里的房子,所以用竹竿、木棍和乌黑的棕皮搭建起简易棚子,如同耗子一样蜗居于内。
    修罗道的总部,就隐藏在一所毫不起眼的小棚屋里面。阿染在门上敲了长长短短的几下。开门的是一个颇为清俊的冰族少年,看见阿染,便做手势令她快快进来,他自己闪出门外,蹲在墙角里。
    婵娟一进门,就注意到这个棚屋与众不同,虽然一样简陋昏暗,但空气中隐隐有一种香草的味道,馥郁热情,就像开满鸢尾和金盏花的原野。榻上坐着一个深红裹身的年轻女子,正拿了银扦子挑灯花。听见人来,便侧身站起,凛凛地走过来。
    婵娟定神看她,年纪与自己相仿,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背着灯光,看不清五官,只觉肤如霜雪,身形修长,想来是个冰族血统的美人。
    “修罗公主,”阿染如此称呼这女子,“我找到了可以帮我们的巫师。”婵娟心里暗暗一惊:修罗道头领焱,因为是冰帝国皇室的远房亲戚,便自称焱帝,他的女儿也就顺势称修罗公主。焱帝遇害后,修罗公主便接管了修罗道,果敢狠辣不下乃父。在青水中上游的民间,也算威名赫赫。
    修罗公主迅速扫了婵娟一眼,目光忽然变得薄而尖锐:“是个青族女人?”霎时间,婵娟敏锐地感到一堵敌意的高墙在面前拔地而起,于是斗篷下的手指悄悄扣在腰间匕首上。
    “啊,她是青族人没错。”阿染辩解道,“但这位青族姑娘是个好心人。”“是不是好心人又有什么关系?”修罗公主冷然道,“眼下时局这么紧,你怎么能随便招惹青族人进来?”
    阿染被这一通不冷不热的批驳冲得有些恼怒:“这种时候,怎么公主倒计较起这个来了?”“你是说我计较得无理?”修罗公主道,“我只是记得很清楚,父亲是被青族人派来的卧底杀死的。”
    “可这跟这个姑娘有什么关系?”阿染毫不让步,“您也知道,时间越来越紧迫了,必须要立时找到飞鸟之城的秘密,否则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完蛋!我们族里面找不到人,您又不肯让先知一个人去冒险……”
    修罗公主慢慢凝起了长眉,锋刃般高挺的鼻梁,在灯光下反射出闪闪寒意。婵娟不由得心惊,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子,一定是个可怕的角色。然而霎时工夫,公主的脸色忽然缓和下来,依然换上端凝严正的模样,侧过脸半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终于是在问自己了。她的侧面很好看,小巧的耳垂上一只珊瑚珠闪闪烁烁,烛光下如一滴欲坠的红泪,把她那端着高傲威仪的美艳面孔衬托得多少有些灵活气。然而,婵娟不喜欢这个带着女英雄面具的修罗公主。“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另外,我根本不会帮助与我互不信任的人……”婵娟说着,望了一眼阿染,“对不起,我这就离开此地。”
    “姑娘……”阿染忙拦着。
    修罗公主呵斥道:“什么话!我们修罗道总部是什么地方,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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