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纪

第12章


    这是青夔历三百二十三年的春天。青王海若执意修建新都非城,镇压冰族遗民,边疆抵抗势力渐渐抬头,朝中的矛盾纷争渐趋白热,春太后忽然与世长辞。各方势力蠢蠢不安,犹如初春万物复苏,虫蛰骚动,只待一声平地惊雷,就要来一场席卷天地的暴风骤雨。
    青夔的历史,再次陷入滔滔洪流之中。
 第二章 秘密书(1) 一
    青水来源于云荒西极。
    大陆上最高的地方是天阙山。天阙深处,自开天辟地以来便终年积雪,生出一道宏大无疆的黑冰川。每年夏季,黑冰川释放出大量雪水,激流裹挟着冰凌滚滚奔涌,到风凌峡口,地势陡然下降,雪水喷薄而出,扑向下游丘陵和平原。从地图上看,青水分支无数,犹如摇曳的裙摆,在茫茫大地上铺展延伸。因为青水的滋养,这片荒野变成富饶的绿洲,万千生灵生生不息,它是云荒人眼中的母亲河。
    离开天阙山之后,青水降落的第一个台地,正是桃源山。此地地形复杂,多有高山峡谷,湖泊沼泽,史前时代并没有多少定居者。后来冰什弥亚在天阙山中建国,地势复杂的桃源山就成了冰帝同的天然围屏,而桃源山区的青水河谷,则是连接神秘富庶的冰什弥亚以及落后的青水下游各部族之间的唯一走廊。自古行商们冒着极大的危险,驾船冲入激流澎湃的青水,把天阙山出产的高地马贩至青水下游平原诸国,再把下游的茶叶等农产品带往冰帝国。冰帝国为了护守这条经济命脉,有效控制西部民族,在青水岸边设立了重重军事要塞,驻军屯田,开垦河谷荒地。
    冰帝国后期的两三百年问,原先那些要塞也逐渐演变成了军民杂居的城镇。这些城镇中最大的,是云中城。后来冰帝国在桃源山区设郡,云中城就成了桃源郡的首府,也是青水下游部落与冰帝国之间茶马交易的最大集散地。然而,随着青夔历三百八十四年冬天冰什弥亚帝国的覆灭,云中城在十年间迅速衰落下来,而整个儿桃源山区也不再是世外桃源了。
    每年春末夏初,是青水的洪水期,水流激烈奔涌如大蛇出穴、猛兽横行。往来商船都避开了这个时段,收帆入港。本已凋敝的云中城,此时便格外清寂,街头巷尾青石板路上的步履驳杂,全被城外隆隆的涛声所替代。
    沿江那些馆宇楼台,大半已成空屋,年久无人修理,黑黢黢如同鬼影,断墙残垣间犹有战火燎烧的痕迹。也还有几间铺子总算是完好地支立在半成废墟的河岸上,仍旧经营着。露台上白帆布做的酒幌子,被炊烟熏得黑黄油亮,在烈烈的日光下一照,闪闪发亮。
    幌子底下摆了一根光溜溜的条凳,凳上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了一身家常土布衣裙,正专心地用牙签剔着指甲缝里的油垢。桃色长头巾下面,一绺卷发掉了出来,在胭红的脸颊边晃晃悠悠。
    过了一会儿,那妇人站起身,袅袅走到一张桌子边,道:“这位客人孤身一人么?莫非旅途寂寞,在这里独自饮酒。要不要奴家陪你喝一盅?”那客人披了一条远行客的长头巾,遮住了脸面,听见女人的声音,便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女人见状一惊,立时露出抱歉的笑容,讪讪退开。
    这家的店掌柜远远瞧见,没好声气道:“阿染,你自回家去吧,休要在我店里盘桓。再等,下午也不会有生意了。”那客人闻声,四下里望了望。只见偌大一个厅堂空落落的,果然只有自己这桌一个人。于是推了推桌上的锡皮酒壶,道:“你且坐下吧,我请你喝酒。掌柜的,添副碗筷。”
    阿染脸上顿时放出了光来,慌忙走回去,抹了抹衣角扭身坐下。“自便好了。”那客人道。阿染立时自斟了一盅土酒饮下。那客人似没什么胃口,点的几样小菜,都摆在桌上未动几箸。阿染也不客气,风卷残云就吃开了。
    “掌柜的,添一碗禾饭。”“只剩馒头了。”掌柜懒懒道。
    “那就来一屉馒头,热一下。”那客人道。“不用热,”阿染忙道,“冷的也没关系。”“那就冷的吧,”那客人停了停,又道,“再炒一个菊杞酱猪肉片上来。”阿染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裹着一口菜咽了下去。
    “生意不好做吧?”客人轻声道。“是啊,一年不比一年。这种季节,根本没有船上来。”阿染勉强笑了笑,“要不,怎么都会拉到女客头上来的呢?”对方笑了笑,不以为侮。
    说话间阿染已吞下了一个馒头,吃得太急,汤汤水水地沾了一下巴。自觉不雅,抽出手绢抹了抹嘴,劣质胭脂印在黄褐的手绢上犹如血迹一般刺眼。她拿起第二个馒头,开始细嚼慢咽,慢慢道:“姑娘是青族人吧,从哪里来啊?”那客人淡淡道:“从东边儿来,沿着青水河谷一路上来的。”
    “路上人少吧。”“少。看见好些驿站都荒了。”“听说从前那条路上可繁华呢,”阿染道,“如今却连讨生活也难。”
    客人点了点头。阿染见她眉目清秀,态度又安宁和善,不由得道:“年轻女子单身走这条路,我还是头一次见。如今天下可不太平。”“还好。”客人道,“我出来好几年了,一直也都是一个人走的。”
    “真了不得,也是有钱才能这么逛吧?”阿染毫不掩饰她的艳羡。
    客人笑了笑:“不是啊,其实我是个游方的算师。”
    阿染睁大了眼睛,似乎想问点什么,又忍住了。她不再说话,默默地咽完最后一口馒头,歉然道:“天不早了,娃们等着我回家做晚饭呢。”
    “不介意的话,请把剩下的饭菜带回家吧。”
    阿染忙不迭谢了几声,装上几个馒头,匆匆地走了。那客人独自静默了一会儿,窗外的天就慢慢沉暗下来。春深似水,江风带着酸涩的凉意。她拢了拢斗篷,起身结账。店掌柜的钱票箱子差不多是空的,摸了半天,总算凑齐了几个铜毫子,找给客人。
    “今天先把房钱也结了吧。明日起,小店就不开张了。”店掌柜苦笑了一下,“一天也做不了几个毫子的生意,关门算了。过两天就带着老婆回山里去,这时候下种,还来得及在夏天收一茬木禾,不然今年一家人就要挨饿了。不过,我走之前,你可以继续住在楼上的客房里,不要钱。”
    “以后还回云中吗?”
    “等过了枯水期,也许客人会多点吧,我再过来看看。不过我也不抱什么指望了。生意肯定是一年比一年难做。清任主上在位的时候,还好一些。现在这一位,特别不喜欢天阙山那边的人啊。看看,也就是这几年的工夫,云中衰落得特别快。”掌柜毫无遮拦地抱怨着。
    “还不知天阙山里面,到底怎样了呢。”客人道。掌柜的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在这城里也呆了许久了,还准备继续等下去吗?”
    “我不知道,”客人摇了摇头,“据说过了云中峡,基本上就没有人烟了。我想,云中城是最后一个可以打听消息的地方。”“可是,”掌柜的苦笑道,“你天天坐在最大的酒楼里面,也没有任何收获啊。”
    “实在打听不到,也就只有上路去碰运气了。不过我还想再等等,总觉得还是会有点儿线索。”客人说,“等您走了,我去河岸船家那边找间小棚屋住下,在周围走走看看吧。”
    “也好,船家消息多。”掌柜道,“其实刚才那个女人……也算是阅人无数的,怎不问问她呢?”客人笑了笑:“那倒是没必要了。我要找的人,不会跟这种女人有瓜葛的。”
    夜里,她裹上厚重的旧披风悄然出门。漆黑的老街,灯火如豆。青石板上的积水,反射出幽光。城墙下的风很凉,远远地,传来河水的拍打堤岸的声音。她只沿着荒芜的城缓缓行走,并非要去什么地方,也不是这么走下去,就一定能找到什么。白日里的百无聊赖,只有夜晚的风声可涤荡。
    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和旅途,足以割断所有过往,令她洗尽铅华,成为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三年前,她侥幸从覆灭之手的边缘逃出,离开了那个天底下最华丽的阴谋和最冷血的传说的青色都城,踏上了不归之旅。
    她是青族最出色的才女,她聪明博学、心志坚强,既会用精妙的占卜换钱,也会用强悍的咒术防身。她真心实意地以为,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从此可以像女英雄一样,羽翼丰满、步履轻捷,扑入碧草长天之中。
    就这样过了三年。奔波劳碌,毫无成就的三年。
    她并没有找到朱宣,他似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家人已经全部死去,故园再不能回。而这唯一一个与她相关的人,她却再也无法感知他的存在——现在,除了行走本身,她还能怎么办?
    她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么坚强。在云中,这个没落乃至堕落的古城,她停下了疲惫的脚步。她想起过世的师父,也曾度过寂寞得令灵魂窒息而死的漫长岁月,囚禁于无人造访的高塔中,只听得到风划过天宇的呢喃,血滴溅在砖石上的脆响。那样的孤独,扭曲了师父的一生。对此她曾发誓,永远不要被禁锢。为此她抛弃了故土,踏上看不见尽头的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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