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纪

第19章


这个城市,已经快要坏掉了啊。”婵娟微叹着。“我想做一个梦。这个地方是我童年时学走路的广场,我记得。”朱宣说,“如果我能够回到梦境里面去,成为三岁之前的那个我,我一定能够想起来那条回去的路。”
    “朱宣,”婵娟旁顾着,“我觉得这个地方,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朱宣点点头。虽然槐江帝的冰结界不存在了,比丘京在土崩瓦解,他们却都能够感觉到,还有一种外在的力量在四周盘旋。这比丘京另有守护者,应当比那个死去的帝王,更具强大的力量。这时陷入梦游,是极其危险的。
    “你睡吧。”婵娟牵住了朱宣的手,“有我一路护着你。”
    巫师们用注视对方瞳孔的办法来催眠。然而朱宣的瞳孔自幼被他的母亲种入禁咒,凡对视者皆当场死亡。为此,当他离开隐居的神殿后,便始终在眼睛上缠着一根珠灰色带子——那是婵娟从春太后那里弄到的月影绡。此时婵娟注视着他轮廓清秀的脸,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朱宣的眼睛,除了他的母亲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见过,而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呢?”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向冰皇宫的方向走去。她跟上,小心地搀扶他,随着他的步调缓缓前行,同时留意身后的脚印。
    冰什弥亚崇尚太阳和凤鸟,因此皇宫堪堪建立在梦比丘峰的制高点上,并且坐西向东。比丘京的其他建筑,都位于皇宫东侧的大片低地上。这样设计,为的是让帝王在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个看见天阙山上升起的太阳——能够比帝王看见太阳更早的,就只能是阳台庙的巫姑了。
    宫殿的朱漆大门如一只空洞的眼睛,开得大大的。门上犹有兵斧之痕。朱宣停了下来,抚摸那日轮般黄金灿烂的巨大门环,敲出“当当”的响声。这大约是他小时候常玩的游戏。婵娟略觉好笑,想起这声音势必引来敌人的注意,连忙阻止了他,拖着懵懂的他,飞快地钻入门里面。
    身为贵族后裔的婵娟,青少年时代曾频繁出人青夔宫廷。尽管青夔是如此强盛的国度,但其王宫依然无法跟冰皇宫相媲美。冰帝国的皇宫一开始就进行了异常严整精致而义气势磅礴的设计,一重连一重大殿,两排罗列对称的楼宇,无不极尽宏大庄严,细处又配合巧妙。
    在一幅壁画面前,朱宣停了下来,专注地观看。壁画保护得很好,盛年时代的冰族绘画艺术,极尽繁华奢侈,瞬间征服观赏者。婵娟惊叹于这壁画丰盛而大胆的用色、绵延而夸张的线条,以及大海般磅礴而流畅的气韵,这些都需要非同寻常的想象力和深厚而高超的技巧。
    相比之下,以幽远清拔而著称的青族绘画或者质朴清新的白族艺术,便粗陋得望尘莫及。画面上是飞鸟城的节日,少女们彩衣斑斓,舞步盘旋,在飞鸟城的大街上广场上阳台上塔楼上城墙上天空里,像一群羽毛艳丽的飞禽。而凌驾于所有这一切之上,是一只银白色的凤凰,她有着天网一样的尾羽,葛藤蜿蜒,开枝散叶,覆盖了整个嘶面,像飞鸟城中长出的一棵华丽的植物,而那些起舞的少女则是她一枝枝绽放的花朵。
    他的手指,沿着那雪白的线条慢慢滑动,像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迷上了某件杰作,努力想要把图画临摹下来。
    这真是奇妙的感觉。她明明牵着他的手,却又像一个局外人。站在她面前的这一个,究竟是现实的还是童年的呢?他能够感知她的存在么?她默默地望着,去猜测。朱宣小时候,应该是非常孤独的吧?独守一座连候鸟都不来拜访的空城,在冰凉和禁锢的天穹下,仰起苍白清秀的小脸。
    他们穿过了宏大的朝堂、幽秘的后宫、精致的花园,最后来到了皇宫后门。这是梦比丘峰的最高点。空间忽然变得开阔,所有的华美壮阔都退到了身后,只剩下裸露的圆锥形山顶,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感。婵娟看了一会儿,分辨出来,那其实是类似于祭天台的建筑。
    梦游中的朱宣并无任何犹疑,径直朝那个高台走去。婵娟有些惶恐,依旧扶稳他,握紧了拳头。
    天葬台很高,仅有一条狭窄的台阶通向顶端。台顶却不大,中心是块圆形的大理石,想来就是当年放置尸首的地方。不知为何,婵娟总觉得上面有血在漫漫渗出。那石头光洁如镜,照得见天空中云彩的每一缕纹理。
    天风高邈,他们站了一会儿,看见脚下华美如仪的宫殿,雄壮而破败的故城,以及连绵的天阙山脉。朱宣依然在梦中。他在过往的幻境中沉浸极深,纯然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在寻觅回到母亲身边的路径。他蹲下身子,两只手掌在石台上不停地摸索。
    婵娟很是担心,她感觉到,敌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她蹲下身子,帮助朱宣捏紧了右手拳头,并且用手绢缚上。朱宣的手被合上,下意识甩了一下,拳头撞在了圆石台中央。网石台忽然下沉了。婵娟惊讶地看着,石台下面是空的,是无底的深渊!蓝天白云的镜像,沉入神秘难测的黑暗之中。
    婵娟的心猛烈跳动起来。这外表敦厚沉默的天葬台,下面居然还有机关!朱宣默默爬了下去,婵娟也跟着。底下是一道竖井,生锈的梯子摸上去湿漉漉的,间或有一滴水滴到面上来。越往下,水滴越多,婵娟正疑惑为何此地这样潮湿,忽然觉出,这里比外面暖和了许多。按季节来算,现在是仲夏。但骤然撤去冰结界后的梦比丘峰,寒冷如同隆冬,甚至飘起了细雪。到了天葬台下面,却又变得温暖如春。这里应该是梦比丘峰山体的中心了,大约是地热在起作用。
    下到竖井的最低处,道路变成了一条斜向下的甬道。走了没多远,一扇小门出现在眼前。日光无法射入这深深的山体之中,也并未发现类似长明灯这样的东西。但一路走来,似乎总有淡淡的微光照着,仿佛珍珠的柔和光泽。仔细看是甬道的天顶发出的,大约当初修建时使用的涂料是发光的。这样的技艺,从未出现在青族人所知道的世界里。婵娟凝视着面前的小门。门不过一人高,半人宽,无任何装饰,但一定具有某种魔力。不然,为什么那些宛然流转的光彩都被吸了过去,就如同漩涡吸引流水。
    沉睡中的巫师,是没有力量的。在没有找到目的地之前,她亦不知如何与他一同面对里头那场盛大的危机。于是她果断地松开朱宣的手,推开了那扇门,独自进去。
    她以为自己走入了星空。推开门之前,她猜想这会是一间密室,或者是另一条甬道,或者是暗器机关,总之是某种可预言可应对的局面,但就是没有想到,她闯入的是一个无涯的虚空。
    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毕竟在深山之中,理应是一个洞穴。然而无论何等广阔的洞穴,总会有边界。此地上无顶,下无底,周无壁,无论向哪个方向眺望,都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细看时,夜空中飘浮着无数光点,明明暗暗闪烁着,不知那是灯火,是注视的眼睛还是远古流传下来的神咒。
    她甚至有了错觉,自己也是这些光点之一,悬浮在渺渺的虚空里。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重新感觉到自己是站立着的,脚下恰好有一座悬空的桥——说那是桥都勉强,因为不过是狭窄的一溜留儿横术浮在空中,仅够踏上一只脚的宽度。桥的尽头,却是一个相当宽阔的圆台,光洁如镜面,还散发着令人心驰神醉的白光。圆台的模样,与外面的天葬台有几分类似。只是,同样无依无靠悬在虚空里,仿佛天上的一片浮云。
    在那浮云的正中,有个人正懒洋洋地斜躺着,一领长衫半披在身上,看上去有些破烂。他开口了,听声音约略是一个中年男人:“来者为一人,为二人?”他说的冰族语,用词极为古雅,乃至于这么简单一句话,婵娟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一个人。”婵娟说。既然推门而入,也不必再隐形,于是松开了拳头。
    “原来是个年轻姑娘啊,我在外面巡逻了好半天,觉得该是两个人,只是看不见。”那人说,“所以干脆回这里来守着。”
    “你可以看见,到你面前来的只是一个人。”
    “也罢。”那人说,“是风黎教你们隐了身,然后上这里来?”
    “她只告诉我们可以去寻找。那么说,你是这个秘藏的守护人?”
    那人冷笑了一下,却问:“你想要什么?”婵娟想了一下。他们是为一张朱宣记忆中的地图而来的,但是此时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了。
    “你先过来吧。”那人的声音似有魔力,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婵娟沿着细细的小木桥走过去,心里却有个声音对自己说:这不对。
    一声细微的清响,桥断了。她猛收足,看见这桥刚好在她的脚下折断。断裂的这一头还挑着她的身体.另一端却忽然变得柔软,如水中丝带,悠悠然地荡开,在空中飘浮着,捉也捉不住。
    婵娟丝毫不敢动,盯着薄白的丝带看了很久,然后放松了,迈开步子,稳稳地踏在暗无边际的虚空之上,并无任何犹疑,继续朝云台方向走去。
    “你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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