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纪

第22章


    这是一间阔大的石穴。四面墙上密密麻麻排满了书,仿佛一间书房。地上有一小块包裹婴儿的羊毛毯子,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在这里半卧着看书。当年,在这样寒冷的密室里,瑶姬就是用这个东西包裹朱宣的吧?
    朱宣看着这些东西发愣。
    婵娟忽然感到一阵焦灼。回头一看,天火已经蔓延了进来。靠近门的那一排书已经被点燃,纸张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她狠狠拽了一把朱宣,拖着他向石穴另一头冲过去,但并没有出路。朱宣道:“再用‘无踪门’吧。”
    这一次他们并没有进入白茫茫的空间,却仿佛是闯入了一场大火。梦比丘峰地下的岩浆在燃烧,他们用避火罩护住周身,仍然感到热浪舔噬身体引起的灼痛,裸露出的皮肤似乎被烤得咝咝作响。朱宣想了一个办法,跟婵娟紧靠在一起。两人的避火罩重叠起来,把热浪推到了稍远的地方。烟尘迷住了眼睛,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远,忽然脚下一松,两人先后跌倒在岩浆的热流里,向深处滑去。朱宣奋力挣扎,然而那岩浆的漩流有着异常强大的吸引力,将两人的身体牢牢吸附住,拖向世界的最深处。
    “完了。”朱宣心想。虽然避火罩的咒术仍然保护着他,一时不至于化为灰烬,但感到渐渐无法呼吸,他想起了婵娟还在身旁,想要抓紧她,才发现她早已伸出双手将他的臂膀握得死死的。那一刻,他所有的忧虑忽然都消失了,岩浆五光十色,如虹霓极光如轻梦如醉语,透过炽热的色彩,是婵娟清亮的一双眼睛……那就这样吧,他想。
    忽然,他感到身体一轻,飞了起来。猛烈的冲撞让他头晕目眩。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双雪白的翅膀,就晕了过去,梦中还是死死抓着她的手……
    醒来的时候,他们在一片雪地里,仰面躺着。衣服被雪水浸湿了,又重新冻起来,在背上结成硬硬的一大片,仿佛是躺在冰块上。两人都没有说什么,缓缓地活动着冻僵的身体,许久才找回一点儿生气。
    婵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你看那边。”朱宣轻声说。
    他们站在梦比丘峰下面,看那个瑰丽的巨大城市纷纷崩塌,犹如风卷落叶,冰雪在沸汤中融化,清晨梦境被日光破开。山崩引起了火山的喷发,岩浆如火树银花绽放,卷舞了大块的废墟碎石,在空中落花飞雪一般翻滚。冰帝国死去的亡灵们纷纷苏醒,将生前不曾来得及销毁的华丽遗物挥霍殆尽,于最后的盛筵中狂欢。毁灭的天火,烧红了半个天宇。天阙山万年不化的冰川,似乎都流淌出滴滴殷红的泪水。
    婵娟的头发上,沾着一片雪白羽毛,朱宣小心地摘了下来。
    “是谁救了我们呢?”婵娟喃喃道,“是风黎还是风撷?”他没有回答。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他在拥抱着她。他伸出手臂,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并且把头颅埋在了她的颈窝里面,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背上的冰在体温中融化,慢慢渗入肌理。她想,他幼年时代的所有记忆,都随着那倾倒的城,永远消失不见了。于是她转过身,把他拥入怀中。
    天黑之前,他们找到了一处洞穴,恰可容身,只是依然略有风雪灌入。婵娟开始支帐篷。泥土冻得铁硬,为了埋下帐篷钉子,朱宣不得不用匕首挖开冰块,手冻僵之后,差点儿连绳结都打不起来,但总算赶在黑暗完全降临之前,将帐篷弄好。两人钻了进去,里面狭小不容侧身。好在总算比外间略微温暖些,不至于半夜冻死在这大雪山里面。
    “明日我们去莺歌崖吧。”朱宣说,“光绎会去莺歌崖接我们。”
    “霓络的弟弟么?”婵娟说,“但其实我们现在还算安全,不用他接,就可以自己回去,上莺歌崖会不会反而绕远路了呢?”
    “是可以,但是光绎碰不见我们会担心。”
    “嗯。”她握着他的手,听见他呼吸微稳,似渐渐入睡。她却疲劳困顿,难以入眠。外间的风声却越来越紧逼,长夜不知何时能过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似是半醒半寐之间,她听见有人说话。“哇啦啦啦……这里竟然有两个活人啊!”她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太好了,都饿了几十年了,让老娘先上!”
    “呸!凭什么你先上啊,谁也不比你少饿一天。大家一起,一起……”
    “一起吃,我可吃不饱。”
    “别那么贪,山下有得是,一路吃到郢都去……”
    朱宣醒了,冲了出去。
    空气中散发着腐尸的气息。不见一点儿星光,不见一片阴云,却不知从何处透出幽幽的血红光芒。天上布满了黑色的翅膀,滚滚翻涌如浪,夹杂着似哭似笑的啸叫声,撕拉着人的耳膜。
    “云浮人?”婵娟惊恐地问。“不是云浮人,是鸟灵。”朱宣说。
    凡有冤死者处,必有怨气结为鸟灵而生。当年冰帝国覆灭,梦比丘峰上不知多少生灵死于烧杀屠戮,不能超生,化为这种专噬生人的魔物。之前几十年,它们被镇压在冰结界下,无法出来活动。这时候冰墙消失了,比丘京毁掉了,他们没了禁锢,如地狱里的百鬼出巡,扑向人间。
    刺耳的尖叫声中,依稀听见它们还在争辩:“这两人好像是巫师啊,真扫兴,巫师的味道肯定很酸。”
    “管他呢,先吃那个男的,还是女的?”
    早有等不及的鸟灵,忽然俯冲下来,它有一张少女的脸孔,美艳如花。看得婵娟一怔。就在这时,它伸出钢精雪亮的爪子扣向婵娟的头顶:朱宣立时飞出一把尖刀。银色的刀光在鸟灵的脸上顿住,那张脸顿时碎裂了,露出白骨。两只眼球滚了下来,仍然翻涌着血淋淋的杀意。其他鸟灵见状,立时扑到了死去的同类身上,只片刻工夫,就啃成了一具骨架子。
    “我们怎么办?”婵娟道,“这么多,一个一个杀死么?”
    “先杀死几个,拖延时间。”
    朱宣用的是连珠咒,从虚空中发出弹珠,朝离他最近的鸟灵发射,直击咽喉要害。婵娟功力不比他,就从地上抓起一把把积雪,化作冰刀,掷向鸟灵群。这一群鸟灵虽然凶猛饥饿,却从未与巫师实战,一会儿又落下了几只,在地上翻滚挣扎。其他鸟灵一见,就立时扑了过去,将受伤的同伴撕成碎片,忙不迭地吞进肚子。
    “还没见过这样的生物,对于吞噬同类比跟敌人厮杀更有热情。”婵娟道。趁这些鸟灵分食同伴的时候,他们飞速做好了结界,用一个小火圈把帐篷圈了起来。
    鸟灵吃完尸体,又扑拉拉飞了过来。银色的巫师之火燎到了它们的翅膀,使它们不得不退开,但依然在结界外逡巡不去,不死心地等待机会。
    “我怕……”婵娟说。“你怕什么?”朱宣安慰道,“它们根本伤害不到我们,我们不把它们赶尽杀绝就算不错了。”
    这一点,婵娟心里也很清楚。可是,浓重的不安依然浸透了她。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她所畏惧的不是鸟灵本身,不是害怕被它们撕成碎片吞下肚子,她是害怕那种魔物周身所散发的怨气。那种浓重的怨气虽然无色无形,却可以像毒蛇一样潜行,在她无知无觉时,就钻入她的身体寄居,吸取她的心血,把她变成满含毒意的空壳。她致命的缺陷,就是无法抵挡这种怨气的侵蚀,就像清洁的白雪,无法抵挡一瓢沸腾的浊汤。
    可是那时她自己并不明白,她一味地害怕着,即使朱宣将她揽入怀中安慰亦不能安生。最后朱宣重又走出帐篷。
    鸟灵们还在围着火光打转。朱宣犹豫了一下,加了一道结界。回帐篷里时,他带了一点儿风进来,婵娟忍不住地又打了一个喷嚏。即使两人相拥着,帐篷里还是冷得厉害。唯一可以用来保暖的,只有从地宫中带出的那块小毯子,尚不能把两个人完全盖住。
    “已经走了。”朱宣说这句话的时候,婵娟也发现周围静得厉害。仿佛不仅是鸟灵退散,连天地间其他东西也被清空,只剩他们两个人。
    但其实,她已经感觉出了朱宣的无声障。鸟灵还在外面虎视眈眈着。她的紧张并没有减缓半分:“真的走了?”“走了,”朱宣说,“好好睡觉吧。’
    她没法拆穿他温柔的谎言,唯一能做的,只是握住他的手。等他睡着了以后,她便数着他的呼吸声,熬过长夜。间或也能睡着,睡梦中鸟灵扑了进来,啄食她的胸口。她看见那鸟灵有着美艳如仙的脸,嘴唇是珊瑚珠一般殷红,不知是否被过多的心血浸染而成。
    她在红色中惊醒,身侧的朱宣的脸,沉静得像一朵茫然无措的水仙花。她一面等候狂乱的心从噩梦中平静下来,一面研究他脸上的轮廓,猜测他梦境里的形影。珠灰色的丝带已经成为脸孔的一部分,这使得他的面容总带有某种捉摸不透的距离感。好几次,她忍不住想要将带子拉下来,看看那双除了母亲便无人可以注视的眼睛……
    “我不是孤独的。”她对自己说。而此时,鸟灵还在不远处,盘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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