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纪

第23章


    五
    他们花了三天时间走到莺歌崖,一路上都有鸟灵跟踪追击。白天他们用咒术击退攻击,夜晚朱宣就用无声障护住婵娟。就算是掩耳盗铃,听不见那样可怕的声音她也就多少松弛些,可以略微睡一会儿觉。
    在莺歌崖上,他们进行了最后一次战斗,打死了将近十只鸟灵。魔物们在抢食了死去同伙的尸体之后开始撤退。大概是对追了三天都没有吃到嘴的两个人终于绝了念想,鸟灵们抖抖翅膀,黑压压地朝南方云中城飞去。
    莺歌崖极冷。他们赶在天黑前支好了帐篷,将毯子裹在身上,并肩躺下。没有鸟灵侵扰的夜晚,两人反而无法睡着了。婵娟盯着帐篷的一角,说:“我好像看见萤火虫了。”
    “这么冷的地方,怎么会有萤火虫?”他说。
    “可是我真的看见了。”
    “你不会是幻觉吧。”他轻声笑着,还是再次起身,将头探出帐篷又缩回来,“放心,外面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真要有萤火虫……也挺好的。”她忽然想起了几天前,在山下的河谷,她曾经见过那种腐草中的生灵,还听到一曲古老的歌谣,关于夏日里天空中飘落的雪花……
    “在唱什么?”朱宣问,“很好听啊。”
    于是她将那首歌又哼了一遍,声音轻细如丝,将空中些微的暖气紧紧缚成甜润的一团,再不游移。直到歌声消散,长久而凝滞时间里,他们都能看见雪白的漫天花雨在眼前缤纷不绝,带来某种宁静的气息。沉下心来仔细分辨,却是彼此的呼吸,在耳边吞吐着、温热着、起伏着、纠缠着。
    他逼近的身体很沉重,令她觉得莫名奇异。她一向觉得,他应该轻如飞羽,乃至无色无形,虽然这也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天色微亮,婵娟就睁开了眼睛。寒冷的天气令她习惯于早起。风雪已经停了,天空是不掺一点儿渣滓的湛蓝,一两颗残星点缀其间。朱宣还在做着香沉的梦,她小心地整理他松乱的衣衫,唯恐动作太重惊醒了他,而后又把毯子给他盖好。
    有个别样的影子跳入她的眼里。她已经掩上了衣领,掖好了毯子。直觉告诉她没有什么,不用察看了。但是另一个不甘心的声音,似乎又在怂恿她,这个东西为什么有些眼熟呢?
    她轻轻地掀开毯子,就像一个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孩子,明知道不应该,却偏要打开魔盒看看,里面躲藏了什么样的一个小妖怪。
    看见了,红色的。红莲海底的珊瑚,琢磨成圆润的珠子,镶成耳坠,在美人洁白娇小的耳垂上摇摆仿佛打秋千。这记忆并不遥远,清晰而深刻,就像是昨日才见。而今日它被红色丝线穿了,挂在他的脖子上,藏于怀中。
    就像什么也没看见,她仍然极尽轻柔,将他的衣领扣好,毯子围得毫不透风,帮他掠了掠凌乱的头发,甚至想要拉下他的丝带看看他的眼睛……她没有,只是悄悄钻出了帐篷,拼命吸着冰凉的空气。
    早晨第一片日光把积雪的莺歌崖染得瑰艳无伦。她慢慢地走向崖顶,那里有一个观景的亭子,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遗物。由于接连几日失眠,此刻她有些步履蹒跚,刚刚跌坐在亭子的长椅上,便开始大口喘息。
    日出云海,霞光万丈。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头脑里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后来她发现,跃出云霞的那轮红日也变成了一粒珊瑚珠子。那珊瑚珠子饱吸了云水,越涨越大,直到占据了整个天空,并且不停地摇晃。
    她吓坏了,“哇”地哭了出来。哭完以后,她双手抓起两把积雪,狠狠地压在眼睛上面,试图用冰雪把红肿和泪痕逼回去,不要让人看出来。
    但她竟一点儿也觉不出雪的冷,就像觉不出风从耳边吹过,沙从指尖滑落,笑容从唇角浮出,所有的时间都跌成碎片化作烟尘……然后她明白了,是自己身体变冷了,从足跟脚趾到眼角眉梢,都冰冷彻骨……
    回帐篷的半路上,她看见雪地里白骨支离,混合着零碎腐肉和干涸发黑的血。怔怔地瞧了半天,想起这是昨天被他们打死的鸟灵。这种邪恶生物的眼睛很特别,即使在他们死后,即使被啃食殆尽,残留下来的眼球依然会在暗夜闪闪发光,像不息不绝的怨气。这就是昨夜的“萤火虫”……
    忽然一阵恶心,她蹲在那具骨骸前,拼命地呕吐,要把身体里所有不干净的东西都吐出来。
    “婵娟姐姐,你不舒服么?”她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便站起来。来人是光绎。这修罗公主的弟弟,果然在三十天之后的一大清早,就如约上山来寻找他们。她淡淡地说:“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儿疲劳。”
    光绎不相信,但也不好问她什么,便说:“山下出了点儿事情,我和姐姐都上来了。”“是么?都来了啊。”她悠悠然回头,朝帐篷那边看,果然瞥见朱宣。还有那修罗公主的红裙飘飘荡荡,像雪地里串起一簇飘逸的火苗。
    她深吸了一口气,婷婷地走过去,问:“出什么事情了么?”
    “莺歌崖下山,有两条路。一条往北,通向青衣江;一条往南,到达青水边上,也就是你们从云中出来的时候走的河谷。你得往北走。”修罗公主对婵娟说话,仍然是一副不容置疑的语调。
    “我不能回云中了么?公主。”婵娟讥诮地问。“你绝对不能回去了,不是为这个,我也不会亲自上山来。没有人希望你回去!”修罗公主厉声道。
    婵娟倒抽一口冷气。霓络必然不喜欢她,然而会用如此刻毒的语气对她说话,却依然出乎她的意料。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顷刻间暴风骤雨,几乎忍不住要使出最狠毒的咒术,将眼前的女人化为一缕轻烟……
    这时朱宣开口了:“不是这样,公主说你回去会有危险。”婵娟强忍住怒气,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什么危险?”
    朱宣望了修罗公主一眼,示意她尽量解释,修罗公主心中不快。“你若回云中城,会被我的手下杀死。因为你们走后第二天,我们在江边的基地,就被青族密探发现了。”她停了停,盯着婵娟补充道,“他们不只抓了我们的一些人,还放了火,江边的棚屋全都烧了,很多无辜百姓被满门血洗!”
    虽然她说得简单,婵娟还是能够想见到屠杀的恐怖,禁不住颤抖了一下。然而,她立时意识到霓络的荒谬,青族人血洗江边棚屋跟她有关系么?
    “你们怀疑我是奸细?”她冷笑。她想起遇见修罗道之前,在云中城里的那个追踪她的郢都密探。那人是不懂得法术的,所以最后被她用咒语定在街角。他得等到天亮才能活动,不可能知道她和阿染去了哪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害过他们,他们却总是无缘无故地责怪她。
    修罗公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是的,”光绎低沉着嗓音说,“我们俩若是怀疑你,才不会上来给你通风报信。但是,青族人……”婵娟恼怒之极,面上却微笑着:“或者说,你想要杀了我这个青族人,为你的同胞们报仇?”
    “你别乱想。”修罗公主道,“不是我要杀你,你是朱宣的师妹,我怎么也得相信你,护你平安。但是我的手下人,他们有人怀疑你,也有人现在红了眼,看见青族人就想杀掉。”
    这有什么区别呢,除非你的手下人并不听你号令,婵娟心想。
    “你不能回去,”修罗公主急速道,“我和光绎一起来了,或者我送你走北路下山,或者是光绎,你自己选。我们俩剩下的一个人,带着朱宣走南路,回云中城去。”“多谢你们好心,”婵娟点了点头,微笑道,“那么,你们都跟着朱宣回云中去吧。不劳你们相送,我可以自己走。”
    “不是这样的,”光绎插嘴道,“你自已走不了。”婵娟掉过头,看着这个莽撞少年,不觉好笑。
    光绎一本正经说:“你不知道,前几日里,这四周发生了好几次雪崩。雪崩后便没有路了,只能坐着雪橇从积雪的山坡上滑下去。去青衣江的北路上,肯定是需要雪橇的,那边向来不好走,无事也三天两头地雪崩。南路本来还好,我和姐姐从云中出发,一路都没什么事,我们就背了一个雪橇上来,预备给你用。没想到昨天傍晚,才过莺歌崖边儿上,听见后面轰隆隆的又雪崩了。这么一来,南路不能徒步行走,也得用雪橇才能下去。情况就变得复杂。雪橇只有一个,你用完了,我们也得用,否则就走不了。所以必须有人送你走,然后把雪橇带回来。”婵娟摇摇头,表示听不明白。
    光绎挠了挠头,解释道:“就是这样,比如我带着你过北边儿去,那里有个很长的雪坡。我拿根绳子,一头系在雪橇上,一头系在山顶。然后你呢,你就坐着雪橇滑下去,我在山顶等着。等你安全下去了,我就用绳子再把雪橇拖上来,拿回来到这边南路来用。明白吗?”婵娟终于明白了。
    “明白就好,那么事不宜迟。”修罗公主道,“我这就送你走吧。”“你不要送我。”婵娟说,“我真的不需要雪橇……也许,我能飞下去呢?”
    修罗公主诧异地看着她,她的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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