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纪

第24章


    “师妹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朱宣开口了,“我看,还是带她回云中城去,一切事情我来……”“我不想回去!”婵娟厉声打断了他。
    朱宣诧异极了,他从未想过温柔沉静的婵娟,有一天会这样对他说话。有那么一刹那,他发现她的脸扭曲狰狞,像是片刻结满了冰霜而痛苦万状。
    “我不回云中城,”婵娟瞬间恢复了平静,“走北路很好,我正想着,这件事情完了以后,我要沿着青衣江下去,到北越高原去独自走走。”
    朱宣留意到她说了“独自”两个字,愈发不明所以。但看看婵娟,她显然是什么也不想说。这样的情形让他觉得恍惚,他思索了一会儿,转头对修罗公主说:“让我送师妹过去,你们俩在这边等一会儿,好吗?”
    “你送她么?”修罗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莫测地一笑,“若你跟她坐雪橇走了怎么办?我和弟弟没有雪橇,岂不是要困死在这莺歌崖上?”
    “你在说什么?”朱宣惊诧道。修罗公主摇摇头,似乎有些自悔失言,她不可能看不出婵娟的嫌隙和怒意。她的理智在努力说服她,要像一个领袖一样善于压抑情绪。
    一片断崖,一只雪橇,四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
    朱宣有些失望,他跟着修罗道出生入死,也有年头了。霓络虽然疑忌心重,却从来都倚重他的能力,信任他的承诺。可这一回,那么奇怪。她竟怀疑他会抛下他们独自逃生。而婵娟的反应更是离奇,她一脸淡漠疏懒,不像同处绝境的同伴却像—个看热闹的陌生路人。
    雪野茫茫,宁谧如世界之初生。连踏过的几串脚印,也被随风飞卷的细雪轻轻遮过,不留半点痕迹。看得清的,只有孤零零的四条人影。而看不清的,则永远无法窥得真相。
    朱宣不是不敏感。但言语这种东西,原来如此苍白无力。
    只有少年光绎心思单纯,—心盘算着怎么逃生。他看看姐姐,看看朱宣,又看看婵娟。忽然道:“姐姐啊,其实应该是我们和朱宣坐了雪橇先走,让婵娟姐姐后走。”
    “怎么呢?”修罗公主很高兴他打破了尴尬的沉寂,连忙问。
    光绎分析着:“我们从南路过来,那边情况大体是好的,只有一段路雪崩了,需要雪橇下去。我们用完了,让婵娟姐姐拉回来就可以了。但是北路情形就复杂很多,说不定有好几段雪坡都需要雪橇。要是我们送婵娟姐姐先走,放她下了第一段雪坡之后,我们就把雪橇拉回来了。那么,她后面的路就没有雪橇坐,只能自己走。万一前面再碰见雪坡,她可怎么办呢?”
    修罗公主想了想,恍然道:“是啊,还是应该我们先用雪橇下山,然后把它留给婵娟,这样比较保险。”
    婵娟瞧着朱宣,看他如何说。朱宣本来沉思着,听见光绎这个说法.想了想也对,就说:“这样最好。我们这就向南路那边去吧。”
    他要去,便跟了他去。婵娟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如此就算说定。略微收拾了一下,四人便结伴而行,一路闷闷无话。挨到日中,终于到了南路的山崖旁边。选一棵矮松,缚好绳索,修罗公主便邀朱宣与她姐弟同坐。朱宣站着不动,道:“你们先回去。我送了师妹回来,再去找你们。”
    修罗公主愣住了。她还是没有料到,朱宣仍然要留下来。“你怎么能这样……”“我怎么能让师妹一个人留在山上呢。”朱宣催促着,“你们快走吧!”
    修罗公主咬了咬嘴唇:“那你要答应我,送完了你师妹,立时回来。修罗道不能没有你,我们还等着你的地图。”“那是自然,我答应你。”朱宣说。
    修罗公主也不再说什么,让光绎松开绳索。于是他们的雪橇像一只黑鸟一样滑翔着坠入谷底。朱宣目送着姐弟俩,直到他们滑到平地上。红衫的修罗公主转过身,朝山顶的人意味深长地挥手,然后拉着她的弟弟,慢慢消失在雪野的尽头。
    朱宣多少有些怅然。他费了半天工夫,才把雪橇拉了回来,然后转头对一直呆呆立着的婵娟说:“该我们走了。”
    “去哪儿?”婵娟一脸迷茫道。“去北边啊,送你去青衣江。”
    “谁说我要去青衣江?”朱宣迷惑了。是她忘了自己的话呢,还是她故意如此。他未曾见过这样的婵娟,她的反复无常令他有些害怕了。
    “你自己说想要去北越……”“不去北越,我哪儿也不去。”婵娟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厌烦,“我只要回云中。”“云中不能回去了,我也不想你惹上麻烦。”他劝解着,“你忘了霓络他们为什么来吗?”
    “你为什么要相信她的话!”她反驳道。修罗公主那么做,只是想赶她走。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一说她便觉一败涂地。
    “霓络从不说谎,”他辩解着,“她虽然脾气大些,但一向正直。”
    婵娟盯着他的脸,忽然觉得异常陌生。他知修罗公主一向正直,修罗公主说修罗道离不开他。这是朱宣么?他们背后的故事,她全都不知道!
    “婵娟,你为什么不喜欢霓络?只是见面时有点儿误会,我以为你早就原谅她了。”朱宣说。她看着他的嘴唇翕动,却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某一个想法在内心悄然升起。她忽然发现,如此萦怀的一件事情,其本质却是好笑的,甚至面目可憎的。她忽然有一种将一切撕碎的冲动。
    “好吧,我是不该讨厌霓络。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婵娟声音虚弱,自己都觉得无意义。但朱宣依然不明白她的回答意味着什么,但这至少是个回答了。“那么,我送你去北越?”她依然拒绝。
    “那你想要怎样?”
    想要怎样,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生气,只是绝望,或许她根本就不想有将来。她只愿意时间就此停下,所有的困顿就此停下。
    “不要闹了。”她茫然地,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说,“跟我去北越。”他似乎没听清,晃了晃头。“跟我去北越。”她重复地要求着。
    朱宣说:“我送你过去。”“不是的,不是送我。”她说,“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不再回来,不再管什么冰族啊修罗道啊……”
    “这不行的,我答应过霓络。等风声过去,你也来找我们吧。”想到分别,朱宣亦觉怅然,“不过,一年之内,我们就会带着人潜入郢都去。若你那时回到了郢都,我们就能见面了。”
    “随便你。”她冷冷道。忽然,她转身挥手,银光一闪。朱宣只来得及听见“刷”的一声,她一刀砍断了绳索,雪橇沿着陡峭的雪坡飞鸟一样滑向谷底。“你在干什么?”她冷笑道:“这下就好了,谁也走不了了。”平静的面孔上,有一种隐约的刻毒和疯狂。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是她疯了?抑或是他自己。
    “我倒想看看,”她嘲讽道,“你是不是真的必须践约。不能的话,你该怎么办。”朱宣怒道:“我们会困死在这雪山上的!”
    婵娟不理他,埋头收拾帐篷和背包,然后背着行李,径直朝北边走去。朱宣望着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全然不知如何应对。他生着气,不愿跟在这个任性而乖戾的女人身后,便由得她离去。
    她竟也毫不犹豫,脚印深深浅浅,就这么走开了。
    于是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发了一会儿呆,还是没有想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唯一的交通工具还在深谷中躺着,于是他苦恼着怎么把雪橇弄回来。最后用灵力凝成了一只幻兽,指示它把雪橇拖上来。可是,因为连日奔劳,对抗鸟灵,他已相当疲倦。幻兽爬山爬到一半,忽然没了力气,雪橇再次跌入深谷中,这一回摔得粉碎,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这样一番折腾,他又耗费大量精力,越发疲累。一想到没法下山,绝望不已。然而更令人绝望的是婵娟深邃的心思.他无时不担心她的情况。
    在天擦黑时,风声越来越紧,鸟灵的血腥气,在雪地间凝聚。他再也忍不住,朝她消失的那个方向追了过去。走到昨天过夜的地方,山洞前犹有鸟灵的骸骨。她还在那里,坐在悬崖边上。他唤她,她也不搭理,用背影抛给他一个长久的沉默。直到暮色降临。
    朱宣休息了一会儿,尽力调动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做下了一个结界,保护她不受鸟灵侵扰。自己则依旧支起帐篷睡下。夜里醒来的时候,听见外面隐隐有哭泣声。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出去看她。然而刚一坐起,那哭泣声便消失,似乎只是风掀起地上的碎雪,拍打在帐篷顶上。
    他们会一起死在这里——也许这就是她想要的?整夜他都处于一种极度焦灼的状态中,并没有真正睡着,也并不是清醒着。他反反复复地做梦,每一次梦境都相同。他梦见成群的鸟灵扑了过来,织成天罗地网,用同样的韵律冲他嘶叫、嘲笑。天地间一切景物皆消失殆尽,唯有铺天盖地的黑雨,那都是鸟灵们深重的怨气。
    一直背对着他的婵娟,忽而转过身来,朝他露出哀婉而又莫测的笑。青色斗篷在她身后蓬起,张开,变成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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