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东隅

42 庆阳之殇


奚清嶺被云若之拖到了庆阳宫附近的一座凉亭前,她跳进草丛里拿出了早已放在那里的一只蛐蛐笼,对他笑道:
    “殿下,你看,这只蛐蛐儿还不错吧?”
    他本来并不介意她把自己当做无知稚童戏弄,也乐的和她把戏演得更彻底。可是,渐渐地,他察觉到了不对劲。
    云若之又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茶点,哄奚清嶺道,“殿下,这茶点是染王妃让小女带来给染王殿下吃的,殿下差人去找染王殿下过来一起品尝好么?”
    奚清嶺四下瞅了一眼,忽地发觉这里原来离庆阳宫很近。
    “为什么要叫四叔来?你不是打算都给本王吃的么?”
    她知道他和奚冰尘的感情最好,便继续哄道,“染王殿下是王爷的四叔啊,再说这茶点本就该是送给他的,江王殿下胸襟豁达,又怎么会介意和自己的王叔分甘同味呢?”
    他终于明白,原来她是想借自己的名义去找奚冰尘来此。
    “可是此刻本王偏不乐意。”他转身走到石阶上坐了下来,用一脸无所谓到让人气结的神情看着她,“你对本王说这里有很多蛐蛐儿,可到现在我也只见到笼里的一只,它也不比本王的霸王蛐蛐儿大多少。你分明是戏弄本王!”
    “小女不敢。”她没料到他会突然发作起小孩脾气。奇怪,他平日不是和染王最为亲近么?不过是吃些茶点,他何至于此?
    “小女这就给殿下找蛐蛐儿,昨日这里的确有很多的。”云若之咬咬牙,只好拼了,好在自己刚才许诺时早有准备,十只蛐蛐儿而已,算得了什么。
    “不过本王不想要蛐蛐儿了。”她转过身刚要开始行动,奚清嶺又悠悠闲闲地说道,“你抓五十条蚯蚓给我吧。你要是抓到了,我就去找四叔过来和我们一起玩。”
    蚯蚓?她一愣,这种天气能挖到么?而且那黏糊糊恶心的样子……
    “你发什么愣?不干就算了。”他说着,身子已经站了起来。
    可不能让他这样拍拍屁股就走!云若之这么想着,口中已经冲动地同意了他的要求。
    奚清嶺再次坐回到了石阶上,他看着云若之蹲下身子真的开始在泥土中捣鼓起来,渐渐皱起了眉头。
    她用刺绣弄墨的手一下一下在泥里挖着,因为许久都看不到一条蚯蚓而着急地心里怦怦直跳,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奚清嶺正凝视着她的背影,这目光,并不因稚子的淘气而生。
    “诶,”他忽然淡淡唤了她一声,“你喜欢我四叔吧?”
    “啊?”她被吓了一跳,旋即回过身用一脸惶恐无措的表情望着他,不禁伸手擦了擦燥热的脸颊。
    “你想做他的侧妃?”奚清嶺望着她,步步紧逼。
    云若之越发觉得心中紊乱,无措到只能连连否认,“小女……小女从未那样想过。”
    他扑哧笑了,指着她说,“你真是个笨蛋啊,这时候怎么么能挖到蚯蚓呢?你看你的脸,脏死了,本王最讨厌脏兮兮的人了,给你!”
    奚清嶺一边露出厌恶的神情责备她,一边从内袖中摸出了自己的汗巾,走到她面前扔到了她手里。
    “在本王亲自把四叔找来之前,你整理干净吧。”
    云若之看着他一面走一面扬手的样子,不由无奈地笑了,忽然觉得原来江王也是个帅气的孩子。
    “清嶺,你不是说要品尝茶点么?怎么越走越远了?”正在处理公务的奚冰尘就这么突然被奚清嶺给拉了出来。
    “四叔你别问了,去了就知道。”奚清嶺笑笑,倒也乐得成人之美。
    两个人刚刚走到凉亭,奚清嶺发现云若之已没了踪影,只有茶点好好地被拿出来摆在了石桌上。
    “我还以为有什么神秘人物,原来只有我们两个在这种没人的地方悠闲,”奚冰尘淡淡一笑,“清嶺,你以前从来不会在我办公的时候把我拉出来的,现在倒是越来越顽皮了。”
    奇怪。奚清嶺看了看四周,她去哪儿了?难道,是……
    刹那,他好像看到了庆阳宫的轮廓。她不会那么傻去找黛妃娘娘过来吧?这不是要触四叔的死穴么?笨死了,哪里会有女子这样讨好自己的心上人的?
    他还没有在脑海中想得更多,一声声熟悉的高喊就飘了过来,越来越近。
    “娘娘,你慢点,慢点!”云若之追着黛妃,从庆阳宫一路跑了过来。
    奚冰尘听到有人的喊声,便从亭中走了出来,远处那个渐渐跑近的女子,未施粉黛,头发也没梳整齐,衣衫素的简陋,就连鞋也没有穿。
    是谁这样不知礼数?
    但当那张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的时候,已经十年没有见过那张脸的奚冰尘,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
    他居然没有发现,这里离那个该死的地方那么近!
    “娘娘,您别跑了。”云若之终于也跟上了这两步的距离,然而抬起头,迎上的,是奚冰尘愤怒的眼神。
    他旋即拂袖想要离开。
    “在哪里?”黛妃忽然浑浑噩噩地到处张望着,“你不是对本宫说染王在这里么?他在哪里?本宫怎么没有看见?”
    奚冰尘蓦地顿住了脚步。她在说什么?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苍白萎靡的女人,和她寻找的目光数次相遇,她却始终没有认出他来。
    “娘娘,”云若之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旁,轻声说道,“那不就是染王殿下么?”
    黛妃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她,然后又回过了身子将目光投向奚冰尘。
    他想走,脚下的步子却挪不开。
    “你胡说!”她忽然发了火,“染王今年才十五岁,哪里有这么高大?他不是本宫的儿子,一定是哪个狐媚主的。”
    然后,她忽然又伤心地坐在了地上,“染王,你去哪里了?母妃不是说过要好好修习课业么?你父皇本来就宠爱太子,你这样不长进,以后我们母子可怎么办啊。”
    云若之还想说什么,胳膊忽然一阵吃力,抬眼一看,是奚清嶺。他什么也没说,就将她拉走了。
    “王爷……”
    他做了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和自己就这样安静地站在一旁。
    奚冰尘终于挪动了步子,这次,是朝着他的母亲。
    “起来吧。”他蹲下身扶住她,没有忍住的泪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你是?”黛妃木然的眸子霎时亮了起来,她的目光终于正正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你是……冰尘?”她红着眼眶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他,“原来都长这么大了。好啊,好啊……咳咳。”
    她忽地咳了起来,怎么也止不住,直到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苍白的脸上,殷红的血迹格外刺眼。
    “母妃!”奚冰尘将她搂在了怀里,“母妃……”
    “母妃好开心,好开心啊。”她轻轻抚着他的脸,满足地像是在看着初生的婴孩,“母妃就知道,只有你,只有我的孩儿,才会为我落泪。染王……”
    黛妃缓缓闭上眼睛睡了过去,这一睡,便再也没有醒来。御医救了一个时辰,还是没能留住她眷念的魂魄。
    奚冰尘那张硬压着伤心的脸深深地映在了云若之的脑海里,她想起云墨池走的时候,她也是那么无力,那么不知所措。
    “这宫里,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女人?”当她站在奚清嶺身旁的时候,她没能忍住眼中的泪水。
    她知道奚清嶺听不懂她说什么,也不会去告诉别人她说了什么。
    于是她问他——
    “这样把自己托付给一个人,值得么?”
    那一刻,奚清嶺看着她流着泪的脸,选择了沉默。
    因为,他什么也不能说。
    庆阳宫之行虽然是意外,但奚冰尘并没有后悔自己的冲动,出乎他意料的是,奚琮瑕在得知了黛妃的死讯之后居然为她叹息了。
    他并没有对奚冰尘的行为有任何的不满,反而称赞了他的仁孝,陪着那个到死都是罪人的母亲走过了最后一程。
    黛妃的葬礼是按照一般妃制的规格举行的,这虽然有愧于她生前的贵妃名衔,但对一个罪人来说,这已经是皇恩浩荡。
    结束了丧礼之后,天忽然下起了蒙蒙小雨。穿着一袭白色锦袍的奚冰尘选择了在雨中步行。
    担心他的云若之只好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遣走了舍缘,一个人缓步走着,越走越远,从东边的染王府一路走到了西边的靖江湖,最后在石桥上停了下来。
    “你过来吧。”他转过头对早已被自己发现踪迹的云若之淡淡说道。
    她有些尴尬,犹豫了片刻之后朝他走了过去。“殿下,小女无心打扰殿下静心的……”
    “就站在这儿吧,”他把身边的位置留给了她,“就站在这里。你在这儿,本王才会觉得自己不
    是在做梦。”
    她点点头,“是。”
    两个人又再静默了许久,雨点滴答滴答落在伞面上,声音格外清晰。湖面的涟漪也一圈一圈没有停止过。
    “谢谢你和清嶺,”他忽然说,“不然的话,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王爷和黛妃娘娘的母子之情,是谁也割不断的。”再度听见他温和的语气,她觉得温暖,却也酸涩。
    奚冰尘并没有再说什么,过去的那段日子他是如何被自己的兄长明目张胆地嘲笑,又是如何让自己变得坚强的,他只字未提。
    “走吧。”他抬眼看了看渐渐晚下来的天色。
    她刚一转过身,却被一个也许是赶着回家的莽撞商贩冷不防撞了一下。
    “没事吧?”他手中的伞落在了地上,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肩膀。
    云若之连忙摇头,“都是小女不小心,殿下您用这把伞吧,小女跟在您后面。”她说着就要将自己的伞塞给他。
    奚冰尘望着她,忽地笑了笑,摇摇头,“这样就行了。”
    他话音未落,便已伸手轻轻拉过了她的手。
    她的脸,唰地红了起来。
    雨幕中的石桥上,那伞下的一男一女,携着手,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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