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状元

“皇帝陛下，您不会冒着让天下动乱的危险吧？”感觉到那个轻飘飘的许诺后面隐含着的分量，我的声音也在发颤。
  “你觉得朕是在冒险吗，筝——儿？”皇帝陛下的声音却是没有任何停顿的，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探询的意思，只是带着一丝让我感到有些心跳的玩味，“你……这是在为君王考虑了，是吗？”
  “皇上……我觉得您做事，向来不会这样冲动的。”沉默了片刻，我才说道。
  “朕如果不用这样的办法，朕如何能保证——能得到朕的女儿的心？”皇帝陛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对朕已经失望了，朕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这句带着笑意的话在我耳中听来却是惊心动魄，我低声叫道：“皇上……您……不要这样说话！”我想不到皇帝陛下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说出这样明显的带着个人感情色彩的话来，他——是在乞求我——接受他！”
  “朕说的是正经话。”皇帝陛下蓦然坐直了身子，沉声说道，“朕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朕也知道按照通常的游戏规则应该怎么做。朕应该治你的罪，然后按照你立下的泼天功劳，给你一个特赦。给你一个公主的身份，给你一个爵位，或者公主，或者夫人什么的。甚至还要给你一个婚姻。这才是符合寻常人思路的做法，这样的做法，即便是记载在史书上也不算什么大错。没有臣子会反对，后世也没有人指责朕不会用人，对功臣太过严苛。百姓们听闻了这样的故事，也满足了他们对传奇的需求，你这个大兴朝的第一才子，也可以完美谢幕……不是吗？”皇帝陛下最后的声音，带着一种——很熟悉的，讽刺的意味。
  我的心沉沉的坠下去。是的，皇帝陛下说的是对的，这样的做法，的确是最完美的做法。人人都赞成的做法，人人都欢喜的结局！写在小说里，演在戏曲里，这都是最完美的结局了，无可挑剔的完美结局了！君王圣明，国家律法没有被破坏，而忠心报国的女臣也得到了应该得到的幸福——不是吗？
  只是那样的结局，我不能接受！
  比死亡更不能接受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这样的结局，只证明了一件事实，那就是——女子站在朝廷之上，是错误的！女子不该站在朝堂之上！我作为千秋万代的女子典范，为“女子不能站在朝堂之上”这个游戏规则做了最好的注脚！
  “朕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结局。所以郑想要给它另外一个结局，作为一个父亲，向女儿道歉的礼物！”皇帝陛下的声音沉沉的，如同碾子在我的心田上滚过，“朕要告诉天下人，不但朕的女儿是无法无天之辈，朕也是无法无天之辈！朕的女儿有信心向天下的规则宣战，朕也有信心向天下的规则宣战！”
  皇帝陛下的声音，不是碾子了，他是天边传来的惊雷，沉沉的惊雷！那雷声打动了我的心，让我的心停顿，让我的心剧烈的跳动，让我的心剧烈疼痛……一时之间说不清心中的感受了，我只知道，我已经不能呼吸！我声音嘶哑，叫道：“皇上——皇上！我……我不知该如何回报……”
  “朕不要你回报，朕也不需要你回报！”皇帝陛下身材飞扬，就在那瞬间，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五十岁的老人，而是——一个青年，一个神采焕发如我一般有青春有朝气有毅力有信心的青年！他的眼睛熠熠生光，“朕也知道，如果采用寻常的处理方案，朕在历史上，留下的不过是一个名字！在《玉同尘》这出戏里，朕不过是一个配角，一个可有可无没有人能记住的配角！这些——是不够的，朕也希望，能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与你玉同尘一般，成为主角，真正的主角！”
  “皇上！”我抬起含着眼泪的眼睛，说道，“可是，您这样做，需要冒险！你需要应对臣子的反对，你需要应对后世可能的讥笑，您还要应对——来自书生阶层的笑声！是的，皇上，有玉同尘之前做的做铺垫，书生阶层的笑声或者不会太响亮，但是世界上死脑筋的读书人不在少数！所以皇上——请您三思！”
  “你是担心，朕不能顶住来自御史们的压力？朕不能顶住来自群臣的压力？你小看你的父亲了，朕的女儿！”皇帝陛下笑起来，“何况，朕也知道，朕的江山，是要传给朕的儿子的。有你在朝中与朕的儿子互相照应，大兴朝的江山才能更加稳固！这其中的利弊之分，朕很清楚，朕不需要你帮朕迟疑！——朕最后问一句，筝儿——筝儿，你愿不愿意为朕做这个辅政公主？”
  “皇上——您如果愿意承担天下的骂名为女儿铺设这样一条道路的话，女儿——怎么会不愿意？”我含着眼泪喊出来，“有您这句话，即便是要女儿去跳火海上刀山，女儿也愿意了——您知道的，女儿最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
  是的，我愿意了。即便皇帝陛下给我的不过是一个画饼，不过是一个水中月，一朵镜中花，我也愿意了——就在这一刻，我的心跳是从来没有过的迅速，我的眼睛是从来没有过的发亮，我只觉得喉咙嘶哑，我只觉得面前的男子——是从来没有过的高大！
  “女儿——你终于愿意在朕面前自称女儿了，在朕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之后！”皇帝陛下哈哈笑起来，说道，“但是还是有些不满意——那就是朕更愿意听见你称呼我做父亲，而不是那单调无比的皇上、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用玩笑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虽然是玩笑的口吻，我却是听出了其中的渴望——是的，渴望！
  皇帝陛下也是渴望着亲情的，他也渴望得到我的认为，正如我渴望着得到他的认可一般！含着眼泪我跪下：“皇上——不，父亲！如果您要承受的太过沉重的话，那还是将我打发回家吧，我不能让您拿自己的威望来冒险！”
  皇帝陛下哈哈一笑。接着却是剧烈的咳嗽起来，让我好生忧心。伸手握住皇帝陛下的手，将内力送过去：“父亲——您保重。”
  皇帝陛下缩回手，却是弓着腰出了监牢，说道：“朕不能多呆了，朕先回去。你好生再呆一天，毕竟——这样的大案，形式上还是要走一圈的。朕与你说定了——你放心，朕顶得住。”
  皇帝陛下的声音竟然有些絮絮叨叨缠杂不清了，就像是一个寻常的老人一般。一种巨大的幸福萦绕在我的心间，我含笑道：“父亲——皇上，您放心……”
  皇帝陛下叫过沐辰，两人进了边上的一个监牢，依然沿着密道走了。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去远，禁不住一阵阵微笑，又是一阵阵的欢喜。摸着身上的大氅，又是禁不住一阵阵的叹息，一阵阵的甜蜜。
  今天——皇帝陛下的表现，却是让我真正的意外。他是父亲——他不仅仅是皇帝，他更是我的父亲！
  之前的种种，竟然都是误会他了——
  父亲，他愿意与我一起奋斗，一起与我承担来自天下的压力！
  这样的同盟，怎么不让人欢喜？
  只是——想着他的身子，又不免隐隐有些担忧。数年前，父亲曾告诉我，他的身子不大好。似乎是心疾？
  正因为身子不大好，所以数年前，他才冒险发动了那场请君入瓮的政变。现在已经几年过去——他的身子……
  不管怎样，都要请父亲好生的看顾自己的身子……
  胡思乱想，却是好一阵不眠。只听见外面扑簌簌的下雪声。雪又下起来了。半夜没有人走，这雪会攒起来了吧？
  天已经开始朦胧亮起来了。新的一天又将开始。下雪的早晨，天亮的特别早。
  沐辰走得匆忙，那监牢的栅栏门却是没有锁上。那锁就挂在栅栏上。我伸手将锁拿起，顺手将门给锁上——不管怎样，形式上还是要走的。给人看见，传出去，又是老大的一场风波。只是那锁上已经全都是雪和冰凌子，要锁还废了老大的功夫。
  正在这时，却听见外面有脚步声震动。那是大队人马走动的声音！
  大队人马正往这边而来！
  心中一凛，想起父亲昨夜与我说的话，当时就坐端正了，整理好的衣服——是来圣旨了吧？
  人马的声音渐渐靠近，监狱的大门打开——
  有太监侍卫的声音响起来，那是在询问女监的狱卒：“玉同尘何在？”接着听见狱卒说话的声音。
  人马就往这边来了。
  好大的规模！
  领头一个太监，后面跟着数百人，其中绝大多数是侍卫。穿着侍卫的服饰。一群人进来，登时将一地的薄雪全都踩坏了。数十根明晃晃的火把映照在天地之间，将雪晨映照得特别明亮。
  只是现在我也没有多少欣赏雪景的闲情逸致。心中欢喜，面上也禁不住带着笑容。正要有所表示，却听见一个太监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口谕，玉同尘接旨！”
  果然是皇上口谕——那是先宣我进宫之后才发布正式的旨意？我就在监牢里跪下：“玉同尘接旨。”
  “皇上口谕：玉同尘以女扮男，参与科考，立身朝廷，北鸡司晨，扰乱朝纲，罪在不赦！”
  我禁不住撇撇嘴。这几个罪名说得够大的，这时候还想要吓唬人么？
  又听见那太监尖利的声音继续：“念其有功于朝廷，朝廷将网开一面……”
  我笑了一下，先抑后扬，这是朝廷下特赦旨意经常用的招数？
  那太监尖利的声音还是继续：“免究其亲族罪责，只令即刻自尽，赐毒酒一壶，留存完尸！钦此，玉同尘谢恩！”
  说这话，就有小太监上前，端来了一壶酒——果然是一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