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

第195章


这可是有史以来没有的一段君臣佳话!”那双期待的目光离海瑞不到一尺,海瑞望着这两只黑暗中闪着光的眼,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海瑞不再看那双跟睛,闭上了眼:“请公公转奏皇上,臣海瑞无话回奏,只能用圣人的话回奏,孟子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子日:‘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
为心。’请皇上多想想我大明的社稷江山,多想想天下的苍生百姓。我个人的死活不过如一片落叶,化为尘泥罢了。”
一声无奈的叹息,接着是石姓秉笔太监站起时袍服的窸窣声,然后便是那双靴子离开牢房的步履声。
海瑞这才睁开了眼,灯笼依然亮在今天搬来的木桌上,牢门也依然洞开在那里,牢门外不见了那个石姓秉笔太监,只两个锦衣卫还有两个提刑太监钉子般站在那里,这时牢房外通道里又传来了脚步声,牢门口两个提刑太监两个锦衣卫竟对着通道那头都跪了下去。海瑞想应该是押他去都察院大堂的时候了。
海瑞又习惯地闭上了眼,等候吆喝着押他走出牢门登上囚车。
几个人的脚步声在牢门外停住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海瑞又听见了一群人的脚步声离开了牢门走向了通道的那端。牢门外突然又安静了下来,接着是一个人极轻的脚步声走进了牢房,又接着是将一摞书稿放在木桌上的声音。海瑞眉头略抖了一下,感觉到这个人不是刚才那个石姓秉笔太监,只知他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好久没有声音,显然在一直盯着自己。
“就要审你了。”终于出声了,果然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语调十分缓慢,十分阴沉,却有一股莫名的巨大气场压来,海瑞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定了定神,慢慢睁开了眼向那人望去。
那个人端坐在椅子上,那双眼像两只深洞正在盯着他。五月初已接近半夏,这个人里面却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还罩着一件青色的袍子,显不出他的官阶,也看不}出他的身份。
从来没见过,海瑞当然不认识,这个人就是他在奏疏里痛斥奏谏的当今皇上,君临天下四十五年却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嘉靖帝!
嘉靖从桌面那摞厚厚的奏本上拿起了最上面一本。
北京都察院大堂
坐在左侧第一排的李清源摆在盘膝的赛本上,写着“驳逆臣海瑞疏国子监司业李清源”。
每个人的盘腿上都放着一本折叠的奏本,那些奏本有薄有厚,封面上写的都是一样的字:“驳逆臣海瑞疏”和各人的官职姓名。只有坐在左侧第一排末座的王用汲盘腿上一份奏本是翻着摆的。
王用汲忧沉的目光这时怔怔地望向大堂正中摆着的一个空坐垫。
日光此时从南面的上空照进了都察院大堂的大门,正照到王用汲望着的那个空坐垫——为海瑞留的坐垫。
所有的神情都那样肃穆,那样无奈;所有的目光都虚虚地望着被日光照耀的那个空坐垫。
镇抚司诏狱
嘉靖又望了一眼披着锁链箕坐在乱草上的海瑞,目光收回到手中那份奏本上。——那奏本的封面正中赫然写着和李清源膝上那份奏本字体完全一样的宇样:“驳逆臣海瑞疏国子监司业李清源”。显然桌子上那一摞奏本都和都察院那些人的奏本一样,一式两份,一份呈给了嘉靖,一份被他们拿着准备驳审海瑞。
嘉靖翻开了奏本:“那么多人审你一人,量你也不会心服口服。皇上叫我事先将这些人驳你的话告诉你,想听你是怎么回他们的话。”
“既然有旨意,该回的话我都会回。”说到这里,海瑞突然对这个身形高瘦长眉长须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倏地问道,“大人能否告诉我在哪个衙门任职?”
嘉靖的目光依然望在奏本上:“和你一样,在大明朝任职。你回话就是。”
海瑞:“那就请问吧。”
嘉靖看着李清源那道奏本:“国子监司业李清源问你,‘我华夏三代以下可称贤君者首推何人?”’
海瑞:“当首推汉文帝。”
嘉靖依然看着奏本:“文帝之贤,文景之治,后世莫不颂之,你却在给皇上的奏疏里引用狂生贾谊之言,求全苛责,借攻讦汉文帝以攻讦当今圣上:如此贤明之君尚且如此攻击,你心目中的贤明之君是谁?”
海瑞:“尧、舜、禹、汤!”
嘉靖目光一闪刺向了他:“李清源问的是三代以下。”
海瑞:“臣的奏疏里已经说了,三代以下汉文帝堪称贤君。”
嘉靖又把目光望向了奏本:“李清源问,你既认汉文帝为贤君,为何反责文帝优游退逊,多怠废之政,这话是不是影射当今皇上?”
北京都察院大堂
定在辰时正驳审海瑞,辰时正显然到了。王用汲的目光望向了大门外。两侧的官员们却把目光都望向了坐在北墙正中的内阁四员。李春芳、高拱、赵贞吉都望向了坐在中间坐垫上的徐阶。
徐阶望了一眼大门外的太阳,望向了坐在大门口石礅上的陈洪:“陈公公。”
陈洪依然定定地坐在那里:“阁老。”
徐阶:“辰时正了,是否应该催催,那个海瑞该押来了。”
陈洪:“不急。海瑞什么时候押来还得候旨。”
又改成候旨了,众目相觑,只好等着。陈洪的目光也望向了渐渐升高的太阳。
镇抚司诏狱
“为什么不回话,”嘉靖的目光依然在奏本上。
“此言不值一驳。”海瑞回道。
“不值一驳还是无言回驳?”嘉靖的目光终于又望向了海瑞。
海瑞:“我的奏疏他们没有看懂,也看不懂,因此不值一驳。”
嘉靖:“好大的学问。有旨意,你必须回驳。”
“那我就说。”海瑞提高了声调,“汉文帝不尊孔盂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臣仍认文帝为贤君,因文帝犹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继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当今皇上处处自以为效文景之举,二十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修道设醮行其实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致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如要直言,以文帝之贤犹有废政之弊,何况当今皇上不如汉文帝远甚!”
嘉靖拿着奏本的手僵在那里,脸色也陡地变了。
海瑞依然大声说道:“大明朝设官吏数万,竟无一人敢对皇上言之,唯我海瑞为皇上言之。我如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请大人转问李清源,转问那些要驳斥我的百官,他们不言,我独言之,何为影射?我独言之,百官反而驳之,他们是不是想让皇上留骂名于千秋万代!”
嘉靖两眼虚了,望着牢房上方的石顶,良久从腹腔里发出了幽深的声音:“照你所
言,我大明君是昏君,臣皆佞臣,独你一人是忠臣贤臣良臣?”
海瑞:“我只是直臣。”
嘉靖:“无父无君的直臣!”
海瑞看见了那人眼中寒光里闪出的杀气,依然镇定答道:“大人能将我的话转奏皇上否?”
嘉靖:“说!”
海瑞:“我四岁便无了父亲,家母守节将我带大,出而为官,家母便谆谆诲之,‘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其实岂止我海瑞视皇上若父,天下苍生谁不视皇上若父?无奈当今皇上不将百姓视为子民,重用严党以来,从宫里二十四衙门派往各级的宦官,从朝廷到省府州县所设官员更是将百姓视为鱼肉。皇上深居西苑一意玄修,几时察民生之疾苦,几时想过我大明朝数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君父知否?”
这番话海瑞说得心血潮涌,声若洪钟,将一座镇抚司诏狱震得嗡嗡直响!
但见那人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牙关紧闭,坐在凳子上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偏用手抓紧了桌子。
海瑞也发现了,关注地望着那人。
就在这一刻,海瑞发现那人的脸由白渐渐转红,又看见他的鼻孔里慢慢流下了鲜血,紧接着嘴角边也流出了一缕鲜血。
海瑞也惊了,大声喊道:“来人!”
立刻便是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石姓秉笔太监,紧跟在后面的是几个提刑太监和锦衣卫。
“皇上!”石姓太监立刻扑了过去,掏出一块白绢掩住了嘉靖还在流血的鼻孔。
所有的太监和锦衣卫都环绕着跪了下去不知所措。
“抬椅子!抬着椅子立刻送太医院!”石姓太监大喊。
提刑太监和锦衣卫们一窝蜂拥了上去,连椅子带人抬了起来,向牢门外慌忙挤了出去。
一阵锁链哨啷乱响,海瑞已经跪在了那里,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慌,直望着被抬出去的嘉靖。
“停了!”抬出牢门外的嘉靖憋着气又喊出了这两个字。
抬着椅子的脚立刻停在那里。
嘉靖的背影:“海瑞!”
海瑞跪在地上:“罪臣在!”
嘉靖的背影:“朕送你八个字:‘无父无君,弃国弃家’!”
海瑞趴在地上,一言不答。嘉靖也无话了。
石姓秉笔太监:“赶快抬走!”
一阵风,嘉靖被抬离了牢门。
海瑞倏地抬起了头,望着空空的牢门外,眼眶中闪出了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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