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

第196章


北京都察院大堂
石姓秉笔太监和另外两个秉笔太监带着一群太监疾步走过来了。
“怎么回事,都巳时了!”陈洪倏地站起,大声责问,等到石姓太监走到面前又低声问道,“是不是另有旨意,”
大堂内无数的目光都望向了走到门口的石姓秉笔太监。
“是。”石姓秉笔太监对他十分谦恭也压低了声音回了这个字,接着提高了声调,“有旨意!”便向大堂内走去,
以徐阶为首,内阁四员立即站起拿起了自己的坐垫,让开了大堂的上首,走到堂中放下坐垫,在坐垫上跪下了。坐在两侧的清流官员们反而省事,只是在各自的坐垫上改坐姿为跪姿,很快都就地跪下了。
陈洪和另外那些太监只得在门外跪下了。
石姓秉笔太监背负北墙南面而立:“皇上口谕:‘海瑞何许人,无父无君弃国弃家之徒而已。自绝干君父,自绝于朝廷,无庸和他理论。着徐阶陈洪率内阁司礼监会同百官论罪便是。钦此。”’
叫诸臣写辩疏,忙活了一个多月,又“无庸和他理论”了。然诸臣听到这一次改旨,竞人人麻木如石,没有任何突然之感,像是船行至桥洞自然要放下桅杆一样。倘若皇上不改旨,或许他们反而惊讶。
徐阶和陈洪是点了名的,理应率先表态:“臣领旨!”‘奴才领旨!”
所有跪着的官员:“臣等领旨!_
陈洪站起了:“搬椅子!”大步走了进去。司礼监几个秉笔太监跟着走了进去。
徐阶等人都站起了,坐在两侧的官员都站起了。立刻便有人搬来了八把椅子,在北墙上方呈半圆形摆毕。
陈洪和司礼监另外三个秉笔太监坐在左边的四把椅子上,徐阶和内阁另外三员坐在右边的四把椅子上。
徐阶望着跪在坐垫上的堂上其他官员:“各位仍就地请坐吧。”
那些官员又改跪姿为坐姿,都坐回到各自的坐垫上。
“皇上怎么说来着?”陈洪望向了石姓秉笔太监,“是论罪,还是定罪?”
石姓秉笔太监:“是论罪。”
“那就论吧。”陈洪望向了徐阶,“徐阁老,怎么论,内阁拿主意吧。”
徐阶举目向满堂的人一一望去。
画外音:“陈洪明白,徐阶也明白,当今皇上所用的每一个字其实都暗含深意,必须体会精微。就眼下‘论罪’二字而言,若落在一个‘罪’字上,就必然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堂官会审,可今天三法司无一堂官在场,满堂官员皆是文苑理学之臣,可见只能从‘论’字上立说?。圣意很明白,海瑞虽然没有押来,却仍然要让这些官员们驳他,让天下人都知道,群臣认为他有罪!”
徐阶慢慢开口了:“海瑞那道奏疏一月前就分发给了诸位,诸位也都写好了驳他的奏本。大家就照着自己的奏本论吧。”
徐阶的话说完了,满堂却仍然像一潭死水,竞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徐阶、李春芳、高拱还有赵贞吉在这样的时候是都不会逼着大家说话的,事关清誉,一言不当,恶名便立刻传遍天下。因此四个人都沉默着。
这就轮着司礼监说话了,陈洪首先发难:“怎么着,都想抗旨吗?从左边第一个开始,一个个说话。”
左边第一个便是李清源,见陈洪的目光盯向了自己,他拿起了膝上的奏本:“陈公公,当初奉旨叫我们写驳斥海瑞的奏本,我们都写了。可海瑞本人未来,我们问的话谁来回答?无人回答,我们怎么论罪?”
“反问得好!”陈洪盯着他冷笑了一声,又挨个向满堂的官员扫了一眼,“你的意思,你们的意思,海瑞不来,你们便论不了他的罪了?那也好,我来挨个问,你们来答。
李清源!”
李清源:“下官在。”
陈洪:“海瑞有罪无罪?”
李清源:“有罪。”
陈洪:“引么罪?”
李清源:“不该在奏疏里用不敬之言詈骂君父。”
陈洪紧盯着他:“没了?”
李清源:“下官已经回答了。”
陈洪:“我现在问你,他詈骂君父那些话对不对?”
李清源:“詈骂君父便是不对。”
陈洪:“绕圈子是不是?我要你回答他骂的那些话,骂的那些事对不对?”
李清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
满堂的那些文苑清流一个个都露出了赞许的神色,显然大家都对李清源的答词十分认可。
陈洪恼了:“你们想回答的都是这两句话是吗?”
李清源:“回陈公公,这两句话,第一句是圣人说的,第二句是今年正月裕王爷对臣下等说的。陈公公若认为不当,我们收回就是。”
陈洪反被他问住了,一张脸立刻不是了模样,倏地转望向他下首的石姓秉笔太监:“你们接着问!”
石姓秉笔太监清了一下嗓子:“既然大家都写了驳海瑞的奏本,我看就把奏本里的话摘出来,纂成一本,然后由内阁用邸报发至各省,三法司也可以以此定海瑞的罪了。”
陈洪的眼腈斜成了一条线,望向那石姓秉笔太监。石姓秉笔太监偏笃定如常,陈洪便没了主意,因不知他这话是自己的主意还是刚才皇上的吩咐。
徐阶适时拍板了:“我看石公公这是正论。要不然每个人把自己的奏本念一遍,几天也念不完。”
“那就将各人的奏本都收上来吧。”高拱立刻附和徐阶。
“慢着。”陈洪知道这些人都在走过场了,担心最后在皇上那里交不了差的还是自己,“有些人的奏本已经誊呈了一份交到了宫里,可有些人的奏本还没看呢。王用汲!”他把目光终于盯向了昨天才赶回京师的王用汲。
坐在左侧第一排末座的王用汲应声了:“下官在。”
陈洪:“你的奏本好像就没有呈上来。”
王用汲:“是。下官的奏本是昨夜赶写的,今早写完的。”
陈洪:“你的奏本里是怎么论海瑞的罪的,”
王用汲拿起了奏本:“回陈公公,并禀报徐阁老,下官的奏本写的是这一次奉旨钦查开化、德兴两县因官员贪墨造成矿民暴乱一案的始末。请内阁司礼监转呈皇上。”
“露出尾巴了不是?”陈洪抓住了把柄,斜了一眼徐阶和高拱,又盯向干用汲,“二月十七群臣上贺表,海瑞上了那道辱骂君父的奏本。今日旨意叫大家上驳斥海瑞的奏本,你却上一道什么清查贪墨的奏疏。两个人配合得好嘛!王用汲,我问你,海瑞上那道奏本是如何跟你商量的?”
眼看着风波渐平,陈洪偏又要掀起大浪,群臣以及司礼监那几个人都心生腻歪,表面上还不能流露出来,一个个又都沉默在那里。
陈洪其实也不是要无风生浪,他实在是将皇上的心思揣摩到了极处。二十多年来皇上深居西苑玄修,将严嵩一党推在前面,就是要找个替身挡杀住那些企图君臣共治的理学群臣。严党一朝倒台,不得不启用徐阶等人,可徐阶等一味息事宁人,吕芳也是两面敷衍,因此每旦群臣和朝廷起了争执,皇上便不得不披坚执锐亲自上阵,深以为苦。看准了这一点,他向皇上多次表现自己愿意做这个替身,以此取代了吕芳。
去年腊月二十七群臣上疏他替皇上挡了一阵,皇上果然深自赞许。今年出了海瑞这件惊天动地的事,内阁以及六部九卿甚至满朝之臣竟无一人睫君父之慨,磨到了今日又想大事化小,这个结果报上去,天威雷霆可想而知。法不治众,何况牵涉到裕王,旁人都能一个个滑掉,唯独自己,倘若再不抓出几个人来使出霹雳手段为皇上灭此朝食,这个掌印太监也就当不久了。
王用汲也一直沉默在那里。他想过站出来承认海瑞的奏疏中许多言辞是自己的主张,分担他的罪名,可一则自己事先确实没有跟海瑞商量过上疏,不能欺心;二则自己倘若承认与海瑞同谋,反而会加重了海瑞的罪名,有党和无党,在朝廷论罪截然不同。但他决定要为海瑞说话,他不能让后世不知道海刚峰上疏赴难的赤诚之心。
王用汲慢慢站起了:“回陈公公,海瑞上这道疏并没有和我商量过。”
陈洪:“咱家瞧不起就是你这号人。司礼监接到的呈报,去年七月海瑞调到京师,就你与他频相往来,多次彻夜长谈。等到海瑞要上疏了,你倒是向都察院讨了个差使去南边查案。现在海瑞抓起了,你回来了,当然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可又觉着写个奏本来驳斥他实在又说过不去,便弄了个查案的奏本来蒙混过关。王用汲,你也忒小人了吧?”
王用汲本是个天性的古道热肠,只是平生做人不露锋芒,不能兼治便求独善而已,今日你说为了海瑞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就陈洪这番侮辱,他也得奋然而起了,但语气仍然平和:“我做大明的官,无须陈公公看得起看不起。大明朝这么多官员,也不是陈公公说谁是小人谁就是小人。”
几乎满堂所有的官员,包括司礼监那几个秉笔太监都同时坐直了身子,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每个人都在心里为他这几句话喝了一声彩。
陈洪毕竟是陈洪,这时心中羞恼脸上反笑:“那你就回咱家刚才的那些问话,你怎么不是小人?”
王用汲:“海瑞上那道奏疏,不是我曾经跟他商没商量,而是他做人做事从来无党无私,不愿跟任何人商量。正因为我和他有伯牙子期之交,他才在上疏之前,极力劝说我向都察院讨了那份差使,去南边查案,今天想来,他也是不愿牵连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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