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夜侍寝

第96章


    她幽幽诡笑,继续进逼:“他是魔神,无所不能,他眼高于顶,以为什么都尽在掌握中。他喜欢纵容我,那我就看看,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同样的话,她分别对槿儿和玄算子说,我听了两遍。她死后敦玄魂魄现身,对我提起这段往事,并无如此强烈的仇恨,只是被浓郁的哀伤包围……我以为她终于谅解了他,难道,是我理会错了?
    “玄算子,他亡国了吗?”她突然问道。
    我一时失神,“嗯”出声来。
    我与她皆是一怔,随即听见她凄狂的笑声:“……哈哈,哈哈,我居然成功了……我居然成功了……”
    她浑身散发着真诚的喜悦,与这阎罗森森的昏黄冷殿格格不入,她缓缓踱到我身边,凑在我耳畔,以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到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我要死,他还拦得住,他还能用谁来要挟我吗?”
    此刻青鸳心里,除了复仇,已经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我挫败地垂头,知道自己再次徒劳无功。不死心只有我而已,我绝望地呢喃:“几世纠葛,你真的不愿意结束怨恨,放过他,放过你自己,亦是放过天下苍生。”
    青鸳低笑,盯着我,毫不犹豫,一字一句,从容道:“你听着,还有,所有监视着我的魔怪,你们都听着。”
    她顿了顿,戾笑狠绝:
    “让他不要再痴心妄想我会陪他长生不老,他若想再缠着我,大家投胎再见!但是——”她拖长声音,掷地有声,“他日我必手刃仇人!”
    我如遭雷击,呆愣地盯着宛若化身复仇修罗的青鸳。
    她还是那么美,艳色绝世。
    “铿锵!”
    她将宝剑随手丢在地上,披带回风,笑得飘忽不定:
    “我等着,他爱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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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皇宫出来,回到盘榖君身边,我已经彻彻底底地绝望。
    我忽然想起以前在万壑岩以玄算子的身份欺骗槿儿时信口胡诌的话。
    我说“世事难测,所谓逆天行事,不过是生在庐山不知其貌,事后回想,依旧是命运的一枚棋子。他二人自有他二人的劫和涅,你若掺搅进去,小心恰得其反”。
    如今回想怅然,自己诓自己,不仅一针见血,还一语成谶。
    我和青鸳的话到底能被玠梧知晓多少已经无关紧要。
    只要是青鸳,陷阱也好,悬崖也罢,玠梧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栽进去。
    览冥还没有出来,但我早知道结局。
    无论怎么做,该发生的都会发生。
    玠梧不稀罕我的穿越力量,也不一定非要我身上流淌的剑气,但览冥向他讨要天机镜,他会说:“看槿儿的意思,谁也不能勉强她。”
    而槿儿不会回钟山。
    我不怕“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那时的我只要能想想他的样子,看看画中永恒的背影便已经心满意足。
    我也不怕“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不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因为烛龙览冥,于我而言本就是高不可攀,无论如何追逐都无法触碰其靴尘的梦。
    我从来没有奢想过他会青睐于我,只要他能将我当做最普通的朋友,当做部下,甚至当做一个陌生的路人,只要是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生命即可。但在他眼中,我与路边野草残花,猪豚狗彘无丝毫差别。
    我只是个东西,甚至是件他并在乎随时可以毁弃的东西。
    我知道,我与“玄算子”的一根头发丝儿比,都是我在地,它在天。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当年被他打成重伤后,我陷入昏迷。
    兀屠和鬼车觉得不是激化与神族矛盾的时机,他们吃不准我在玠梧心中的分量,却十分吃得准我在青鸳心中的分量,他们担忧玠梧会为青鸳而轻举妄动,便干脆向他俩隐瞒着我的病情。
    我昏迷的时候一直是鬼车君无微不至照顾我。
    到天隅九年玠梧带着青鸳来新竣工的青玉宫巡游散心时,我伤势几愈,只是元神被览冥毁伤的部分无法恢复,穿越能力再次受损。但那时身上的穿越能力还被玠梧封印着没有解开,我也不知道到底损耗了多少。
    如今想来,我现在丧失天机镜威力,只能凭物穿越,应该便是那时留下的后遗症。
    玠梧来的时候第一句话便问我:“槿儿,你想回钟山吗?”
    当时甫闻此语,我神色陡然苍白透明,扑进玠梧怀里连连摇头,从醒来就没有流过一滴泪水的我在他怀里伤心欲绝地好好哭了一场,泪水润透了他的衣襟。
    心思敏锐的玠梧或许猜测到了什么,再不提此事。
    览冥也从来没有来找过我。
    所以,其实我是知道览冥和玠梧这次摊牌会一无所获。
    玠梧护着我,尊重我的意愿。
    而览冥不用询问“槿儿”便知道她的选择——天机镜不可能回钟山。
    礼不成,则兵之。
    他看似温吞,实则雷厉风行。既知答案,便不再试图挽回什么,他只需要依照天机所示,等到《瀚野古卷》中记载玠梧一败涂地的时候,再给予他致命打击,干净利落结束后面纠缠不休的宿世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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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事重重淹没在天兵天将中回到钟山。
    待发现身旁人去楼空,自己独自飘浮于心湖水上,一旁墨石上依旧摆放着那盘没有下完的天残局。
    眼前依稀浮现当初在北极天柜山第一次下出和局时的情形。
    师尊白发如雪,玉芙清隽,仰望天边,怅然的口气中带着不胜寒冷的孤独。
    “卫弋跟他一样,也是执着不改的性子。”
    “他?师尊您说哪个啊?还有谁能像我这样冰雪聪明?”
    “他……他是为师的……一位故友。这盘局,是他与为师下出来的,为师败了,因为为师没有他执着。”师尊顿了顿,“他是天底下最执着的。”
    师尊口中的他,就是玠梧吧——或者该称呼他,帝炤。
    以前我不懂,为何师尊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会突然变得那样孤独,宛若独自绽放在冰山之巅的雪莲花。
    现在我懂了,执着的人,即便被所有人遗弃,亦会向着目的地孤身上路,逆行不悔。
    师尊说我也是执着的性子,呵呵,难怪呢,成日跟着玠梧,难免会学他了。
    想到这里,原本焦躁惶惑的心反倒渐渐平复下来。
    我面对的死局依旧无解,我亦没有找到一条可以走通的道路,我只是突然有了某种信念,坚定而执着。
    只要有一心重视的东西,就会变得像玠梧那样强大,那样无所畏惧。
    我该走了,去完成我该完成的使命。
    沉浸在思绪中良久,我缓缓睁眼,终于落下斜举的右手,点上最后一子,解开了天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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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笼罩在阴影中,我背后不知何时立着静默无情的永恒之神。
    “有劫必应,子子回提。此局,竟是如此解法。”他轻漠的语气中隐着一丝叹然,或是心有所感罢。
    从开劫起,在遵守禁止同形重复的前提下,只争一子,有提必提,哪管局势如何,哪管天下江山,只为一子,绝不放手。
    以前的卫弋不懂玠梧,身在局外的卫弋不理解玠梧,为了一个女人,弃天下于不顾,值得么?
    原来,这从来都不是一个值不值得的问题。
    我悠悠长叹:“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世间逍遥道,难得糊涂。”
    他默然。
    我兀自用两指捉起那粒圆润剔透,至关紧要的白子,来回观摩把玩。
    他终于缓缓开口,压抑而低沉,似被万千愁绪烦闷纠缠:“如此折己折人之物,何以世人皆追逐不息,无法舍弃?”
    我飘忽嗤问:“你懂人间真情?”
    他沉沉不应。
    望着钟山日月同晖的天空,不知为何,今日却品出些不同的意味——无论圆月曜日,却都似夕阳西下,使人心伤。
    “爱恨情仇,痴男怨女,你不懂,焉知其为折己折人之物?”
    手中白子在湖光映衬下晶莹闪烁,我凝眸而笑:
    “焉知一子不是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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