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偌大的朔阳侯府一片寂静无声,只有挂在屋檐下写着“奠”字的白色灯笼在风中摇曳着,“哗哗”作响。
卫绰儿很害怕这种寂静,她忽然怀念起当初那个充斥着莺声燕语、脂腻粉香的朔阳侯府来,那个时候的侯府虽然让她嫉妒、愤恨,但起码充满着人世间的味道,不像现在这样,沉寂得像个坟墓,压抑得让人难受。
侍女见她恍惚,轻轻唤了声:“夫人。”
她颤声问道:“谁,谁死了?”
那侍女睁圆了眼睛,惊惧地退后一步:“夫人,你忘记了,小公子没了。”
“小公子?”卫绰儿盯着侍女看,面色惨白如雪。
“是,是!半个月前就没了。”
“那,这白灯笼为什么还挂着?”绰儿突然立起来,手指着那些悬挂着白色灯笼问。
“五七未过,侯爷说不许摘,没他允许任何人都不许摘!”
“哦,哦!”卫绰儿实在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便起身往庭外走去,一开始步子迈得甚急,待到了池塘边,才慢慢缓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韦璧的书斋门外。自从孩子死后,韦璧伤心欲绝,几乎每天都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家仆们给他送去饭菜,也常常是原样送进去,又原样端出来。
书房内隐隐绰绰透出一点灯光来,卫绰儿从门外望进去,只见韦璧背对着门,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她凝视着他的背影良久,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听韦璧唤道:“你,进来吧。”
卫绰儿身子一颤,咬咬牙,转身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她在韦璧对面坐下,借着烛光细细打量了他一下。多日未见,他消瘦了许多,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下还有深深乌青的阴影,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茬。这哪里还是昔日风流俊美的朔阳侯?卫绰儿不禁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两人默然相对,一时无语。
良久之后,韦璧忽从玉纸镇下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她。卫绰儿接过一看,雪白洁净的泾县宣纸上,端秀雅正一笔一划,赫然写着“和离书”。
她脸色大变,猛地抬头:“和离……为什么?!”
韦璧轻笑一声:“为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
“我……我不清楚!”卫绰儿霍然站起来。
韦璧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卫绰儿咬紧嘴唇,胸脯急剧起伏。韦璧看着,竟是笑了:“不清楚吗?奚琳是怎么死的,还有……我的孩子又是怎么死的?”
卫绰儿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奚琳……她是患产后风死的,至于你的孩子……孩子,御医说了,他是小儿惊风……韦璧,你、你什么意思?”她不自觉的挺起脊背。
韦璧静静地看着她,卫绰儿先还和他对峙,终是撑不住,别开眼去,口中犹自故作强硬地说道:“他们的死……与我何干?”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韦璧轻笑一声:“真的与你无关?”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点着压在案头玉纸镇下的一叠纸,“这里有药方、银票、还有——口供,你要不要看看?”他摇了摇头,道:“江湖郎中、稳婆、还有你的贴身侍女,到处都是证据。卫绰儿,论起做坏事来,你还是太嫩了些,远远比不上你的父亲、我的老丈人、咱大齐的廷尉大人啊!”
卫绰儿死死咬着嘴唇,下意识地攥紧衣襟,须臾,她猛地抬起头,大声嘶喊道:“是!是我找人给他们下的药!那又怎样?我就是看不惯那个贱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就是看不得你抱着她的孩子又亲又爱的样子!他们凭什么?我才是你的妻子!韦璧,你若是不爱我,当初又为何要娶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你这般糟践羞辱?!”说到后来,她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韦璧也黯然,半响才苦笑道:“是啊,为什么?这一切都是冤孽……你想知道为什么,好,我来告诉你。一年多以前,滇南王世子落水死了,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明是我堂弟一堂干的。一堂是我叔叔唯一的儿子,我必须救他。你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不明白……”卫绰儿茫然地摇着头,自己的婚姻怎么会和韦璧的堂弟扯上关系?她不明白,也不关心。
韦璧继续说道:“我当然知道这是个圈套,可我无奈啊。为了救我堂弟,为了保住韦家,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就是——向你家提亲,娶卫家的女儿。”
卫绰儿的嘴一下张得很大,愣了一会,她猛地扑上去,一把抓住韦璧的前襟,举起拳头用力捶打他,泪如雨下:“韦璧!你、你这个混蛋!原来你是为了这个,为了这个才娶的我……”
韦璧任由她厮打,苦笑道:“是,我是为这个才娶你的。可是卫绰儿,我向你提亲的时候,的的确确有想过和你好好过日子。为了这门亲事,我甚至放弃了自己最在乎的东西……可是——”
韦璧自嘲地一笑:“可是,就在行大礼的前两日,我的侍卫白毛竟无意中发现他一直在追查的,杀害滇南王世子的真正疑凶,竟然出现在廷尉府!”他看了看她,见她仍是一脸茫然,便道:“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算计我的,就是我的丈人、你的父亲,当朝廷尉卫琮喜!他和某位只手遮天的权贵沆瀣一气,给我下套,陷害我堂弟,想把杀害藩王世子,挑起藩王作乱的罪名扣在韦家头上。这样一来,轻则可以把我堂弟送去给滇南王世子偿命,重则可以让韦家封爵国除!哼,真是打的好算盘啊!”
卫绰儿的手慢慢松开,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韦璧看着她:“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你父亲会极力反对我们的婚事。只可惜,他千算万算,最后竟将自己的女儿也算计进去了。他万万没想到你竟会跑去找太后做媒,而太后为了拉拢我,也就顺水推舟,出面干预,将你许配给了我。
卫绰儿神情木然,低声道:“你是说,我们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韦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你恐怕也不知道吧?奚琳……”
卫绰儿冷冷开口:“你不爱她。我已经看出来了,你一点都不爱她,只是用她来刺激我。”
韦璧点点头,道:“她是太后派来刺探我的细作,在我身边好些年了,一直很得太后欢心。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所谓如夫人,居然敢有恃无恐地向你——太后的亲侄女、朔阳侯的正室夫人叫板?为什么你屡次进宫告状,太后都偏袒她?因为对于太后来说,奚琳的作用可比你这个亲侄女大多了。”
卫绰儿听来,面如死灰,一动不动。
韦璧自孩子死后,伤心过度茶饭不思,一下子又和绰儿说了这么多话,已是疲惫至极,他轻叹一声:“现在,你看清楚了吧,我们的婚姻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是一个笑话,是一个棋局,我和你都是棋子。如今奚琳死了,孩子也没了,我与你夫妻又一直不谐,太后也厌恶你,这婚姻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我也累了,不想再演戏了,我放你走,你,也放手吧。”
“放手?”卫绰儿喃喃地重复着,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凄凉:“韦璧,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看到你就喜欢你了。我爹娘反对我嫁给你,我死活不听……我父亲对不起你,可我并没有对不起你呀!可你是怎么对我?你、你甚至连碰都不碰我一下……你的孩子是无辜,那我呢?难道我就活该受罪?!”
韦璧沉默良久,方叹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把对你父亲的仇恨发泄到你身上。我不是个好人,她说得对:在这个府里呆久了,人都会变得恶毒起来。我知道我会有报应,只是、只是我没想到这个报应居然会落在我孩子身上……我可怜的衡儿,他又做错了什么?”他眼神空洞,神情木然,显是哀痛到了极点。
“你……我……”绰儿低着头,颠来倒去地说着话,却不知在说些什么。韦璧看着她,一言不发。绰儿从未见过他这般温和的眼光,完全没有往日那种刺痛她的锐利,但她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因为这种温和,毫无热度,只有淡漠。
韦璧笑了笑,低声说:“我要走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也许,就不回来了。孩子在的时候,我对这个家还有牵挂,现在孩子死了,这个家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和离书在此,不管怎样,我们好离好散吧。”说罢,他起身,推开门就要出去。
“韦璧!”绰儿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眼里泪光闪烁,似渴求,又有深深的绝望,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韦璧把衣裳从她攥紧的手里抽出来,对着她轻轻地、但是无比坚决地摇了摇头,然后从她身边离去。
身后传来“哗啦”一声,似乎有什么摔倒在地上,跟着便是一声接一声器物破碎的声响,还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韦璧的脚步只顿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 ※ ※
半月来,博学馆选拔的士子们纷纷入各级州府为吏。京畿之中,尚书署、太常、少府一时群儒云集,多了不少年轻新鲜的面孔。让邢度舟心里既感厌恶又觉惶恐。他想起,就在两月前皇帝还将他召去广弘殿,掏心窝子地说了一番为君不易、治国不易的心里话,又对他素年来的政绩大大的褒奖了一番。气氛之融洽,言语之动情,君臣俩差点没掉下泪来,可眼下……他冷笑一声,搁下茶盏,对坐在对首的卫琮业说道:“这些个酸儒,不通政务,只会吟诵书本文章,要来何用?”
卫琮业一直以来对邢度舟无视自己和田咫,一人独专的行为大有腹诽,可表面上却看不出一丝异样来,依旧同往常一样笑模笑样地说:“邢侯说的极是。可多几个人来帮忙处理处理琐事,也没什么不好的。”
邢度舟素来恨人同他打太极,又加上心头积郁无处排遣,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卫琮业一看不好,想说几句转圜转圜,突然有侍人入内来报:“侯爷,驸马回京了,请您回去说话。”
也是一月前,邢鉴带着如夫人回越州省亲,所图何事,邢度舟心里再清楚不过了。邢鉴反反复复那些,什么与其坐以待毙,何不拼他个鱼死网破、乾坤倾覆的话,他实在不愿意多听。他之所以放任邢鉴出京,是因为有一句话打动了他:父亲小心谨慎、思虑周详孩儿心里明白。可如今风雨将至,我邢家若不想成为刀俎下的鱼肉,就当未雨绸缪。楼望那支新军的底细如何,总要有人替咱们探探虚实。撤藩之事,朝廷图谋已久,绝无可能胎死腹中,滇南一旦生乱,我们正好坐收渔利。
邢度舟听了侍人的禀报,便起身出了尚书署值房,临走时撂下一句话:“御史大人,切莫小看琐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从值房到布衣街邢府,少说也有几里路,邢度舟心急,弃轿骑马,不消一刻就回到府中。家臣在门外候着,对他说:“老爷!少爷午时回来的,现在正在书房等您。”
“嗯。”邢度舟点了点头,便往书房而去。
书房中邢鉴正在饮茶,见他来了,便迎了上来:“爹,孩儿幸不辱命!”
“满口大话。”邢度舟脸色严峻,轻轻瞥了邢鉴一眼:“葛洪那老鸟是什么脾气,老夫最清楚不过。那可不是个轻易能用言辞打动的人,他精着呢。”邢度舟一边说一边撩袍坐下:“让他去探新军虚实?他还等着咱们帮他先去探探呢。”
邢鉴沉声道:“父亲料得不错,葛洪虽如约来越州见我,却一直在推诿。不是说兵械不足,就是说实在是怕了楼望,始终不肯给孩儿一个说法。”他缓缓踱到窗前,轻轻拍了拍窗棂,垂眸道:“不过我给他下了两剂猛药,壮了壮他的胆子,他就想明白了。”
“哦?”邢度舟将目光投向邢鉴。
“兵械不足本是小事,葛老头若有胆子造反,他要多少孩儿就给他送多少。他也明白,楼望纵是战神,可区区几月,还能练出‘天兵神将’不成?占得先机对他来说只有好处……其实,他所顾虑的无非只有三点:其一,他葛洪兴兵师出何名?其二,大业若成,谁来当皇帝?其三,他葛氏若做不成皇帝,拥立新帝,到底能分到多少好处?”
邢度舟抚须点了点头,便听邢鉴又道:“师出何名?这并不难。擅改祖宗之法,设什么‘开科取士’,动摇国本;撤藩,寒功臣宗室之心;宠信周子昉、韦璧此类奸佞小人,擅权独断,迫害功臣;还有逼死庶母,残害手足。孩儿还同他说:当年尚隐弑兄夺位,我邢家手里攥着证据呢。”
邢度舟一听就怒了,压低声音道:“知道那件事的人死的死,残的残,我邢家哪来什么证据?”
“我说它有就有,我说它无就无!”邢鉴转过身来,与邢度舟相视,目光灼灼。
邢度舟默默地盯着他,薄唇紧抿,心头大跳。自尚隐登基以来,自己刻意保护的那些,能为邢氏留下退路的“证人”都莫名的死亡、伤残。可到底还有没有漏网之鱼,别说尚隐没把握,就连他自己心里都没谱。这招虽是冒险,却也不能说不可为。
“也是上天助我邢家,那老鸟本还在犹豫不决,可他突然得到一个消息:韦璧奉旨,即日就要赶赴滇南。另外,孩儿还想请父亲见一个人。”邢鉴说罢,双掌击响。须臾,查敏引着一位男子,缓缓走了进来。这男子布帛束发,身上穿着一身灰旧长袍,抬起头来,面容黧黑俊秀,竟是尚骜。
邢度舟一惊,连忙上前行礼:“老夫给赵王请安。”
尚骜摇摇头,苦笑道:“侯爷客气了,我哪还是什么赵王啊!您忘记了?我早就被贬为庶民了。”
※ ※ ※
乐歌午觉刚起,便有沉芳殿的宫婢来报:“皇后请昭仪过去。”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乐歌也想出去透透气,便起身穿衣梳妆后,带着吴初人往沉芳殿而去。
阁中,卫明珠躺在榻上正在同小红说话。乐歌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便掀帘入内。她瞧卫明珠脸色不好,关切地问:“怎么了?”
小红看了卫明珠一眼,轻声对乐歌说:“昭仪娘娘,您倒是劝劝皇后。她身子不好,还不让请医士来把脉。
乐歌坐下,小红和吴初人便双双退了下去。她仔细打量着卫明珠,只觉她今日有些古怪,颊上隐有红晕,好似新妇一般羞涩,可眉梢眼角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忧愁和惶恐。
“明珠,你若身上不爽,切不可讳疾忌医。我这就让人去将左大人请来。”乐歌说罢,欲起身去唤小红。
卫明珠的脸色倏然苍白如死灰,冷汗涔涔而下,急声道:“千万不能请医士,千万不能!”她说得很激动,突然猛地扑向榻沿,大声地呕吐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份量很足吧!因为出差,接下来三天不在,回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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